眼下宫门落锁,按制先呈禀议政堂值房。今日当值的宰相正是观文殿大学士,黄门左侍郎,参政知事荆彻。
荆老大人此刻正在琢磨自提的一首诗,看看对仗用词是否工整。忽听见下吏在屋外禀报“荆参知,京兆府少尹许浑求见。”
荆彻将笔在砚台上舔了舔墨,挂回了笔架上,把写诗的花笺收了起来。才道“让他进来。”
许浑行礼拜见,说明了前因,这倒让荆彻不免一惊。
按说内侍官外放的少之又少,一般到了年纪不过是分去各处行宫养老,侍奉过太后、圣人、皇后的亦可按制守陵,只是待遇没有以前好了。
荆彻先稳住许浑,让他先不要着急。明儿一早让宫里的关少监去一趟京兆府就是了。这会儿宫门下钥,若因一些“小事”惊扰内宫,这可就是他的过失。
又让许浑在值房写了份奏疏,这样递上去才像个样子。许浑这边思路清晰写得极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写得了呈给荆彻。
荆彻看着奏疏,又瞧了瞧许浑,这才清楚胡仆射的安排,不禁生出了些惜才之意。又夸了几句不错,盖上急递的印戳。
许浑又与荆彻客气的聊了几句,作揖告辞。
正走出值房,迎面撞上了一个传信使。他见许浑身着公服,自退了半步让他先行。又朝里进,跪在堂前高举信函道“南燕都护府急递。”
荆彻起身上前,拿了他的信函,拆着信函回到案前。
许浑听到这话脚步放得慢了些,顺势在外头偷听。
值房内荆彻信函展开看来,正巧许浑假意回头,只见他面色骤变,跌坐在椅子上。
许浑很想去问南燕都护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可他这个身份原轮不到他问来的。便快步抽身而去,直径到了霍府。
眼下将近初更,霍无忌听说许浑来访,还有些不信。等到了前厅,许浑正坐着喝茶,他笑脸相迎道“这会儿都宵禁了,你怎么得空过来?”
许浑倒是一脸严肃,与他道“我方才去议政堂的值房,听说有南燕都护府急递进京了。”
霍无忌这下也收敛笑容道“今日谁当值?”
“黄门左侍郎荆彻,我看他脸色不对,过来跟你说一声。”许浑道,
霍无忌沉吟了片刻,叫来几个小厮嘱咐了几句。
回来坐下才对许浑道“老师的身子一直不好,之前又为兖州案伤神,这一路过去南边,不知多少人惦记呢?”
许浑宽慰了几句,霍无忌又说起了另一番话“听说圣人急调了晁措和白循入京。按晁措的履历极有可能就任京兆府尹……此人公允练达,你不必担心。”
晁措本是剑南道转运使,圣人为太子时就曾侍奉在侧,多年宦海,很得圣人信任。在朝内口碑极好,与先郁光禄是忘年之交,早年还曾写过话本子,这些年流传开来,在儒生中也算是人人称颂。
许浑自然也是听说过他的,聊了几句闲天,又与霍无忌喝了会子茶。
起身就要告辞,霍无忌本打算留他在府上歇息。许浑再三推迟,这会儿自己可代行府尹事,宵禁还挡不住他,要在能行使特权的时候享受一把才是正理。
且到了第二日,许浑一早到府衙应卯,自去了签押厅办公。孟平芝和新上任的司仓任永凌算是第一次拜见上官,所以来的也很早。
接近卯时,衙内各处的参军都到了,许浑说了几句场面说,便让他们自去办公,单留下了孟平芝和任永凌说话。
乐水给三位上了茶点,许浑才道“任司仓是从哪里升调进京的?”
孟平芝脸色微变,许浑还当自己说错了话。那厢任永凌神色如常,起身作揖道“回少尹,下官是从辰州调入京的。”
“自在说话不用拘束,坐下吧。”有了许浑这话,任永凌才坐下。
“司仓主屯粮之事,京兆各县近来天灾频发,你要多做巡查、调度。凡行事有什么不懂之处,可询问穆少尹和刘功曹……”许浑这番提点皆是与公事相关,
任永凌一一应答,进退得宜,还算谦逊。
许浑又道“你自去忙吧,本官与孟司法还有事。”
任永凌看向孟平芝,对方报以浅笑,又对许浑作揖告退。孟平芝这才道“大人,下官听说任兄是左迁入京的。”
孟平芝这话,有两点耐人寻味。第一,任兄这称呼,足见二人有了些交情;第二,这被贬还能入京的,可不多见。
当下许浑也不想多问这事,又道“老道的尸格和一应的案卷呢?”
孟平芝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又眨了眨一副心虚的样子,一时也不知怎么回话。
许浑叹了一口气,两眼望向屋脊,突然伸手指着门外,对他吼道“去,快去给本官拿回来。”
孟平芝见他发火,一溜烟跑没了影。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有差役来报“老爷,内宫关少监来访。”
许浑与关少监交集不多,说实在的许浑还有些怕关少监,因为他对谁都板着一张咸鱼脸。
引至验尸房,那老道的尸首躺在当中的一个。仵作帮他们把遮尸布掀开,嘴边一把灰色的胡须十分惹眼。关少监凑近去看,用手一拎全掉了。
仵作一脸惊叹,麻利的用托盘接过。
关少监端详了好久,向许浑看去点了点头,先一步出去了,许浑紧随其后。
到了待客的偏厅,请关少监上坐奉茶,许浑才缓缓问道“少监,可瞧出了这人是谁?”
“凝和殿前任掌事辛胜。”
凝和殿份属内宫,是皇后之下四妃的居所。内侍宦官分掌事、掌案、掌印三位,掌事为首视为从五品,品阶仅次于少监。
许浑吹着热茶,还等着关少监的下文。小抿了一口抬眼去看,那咸鱼脸上似有了些其他的情愫。
关少监表情拿捏的很好,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用冷冷的语气道“辛胜此人是景善三年进宫,景善八年,入内宫侍奉;昇和四年升任掌案,六年任掌事。之后……昇和九年凝和殿走水,一排供内侍宫女居住的偏室烧了起来,按当时的奏报,凝和殿所有宫婢无一幸免。”
许浑倒想夸几句关少监好记性,可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又问道“掖庭当时没有核实尸首吗?”
“那时……那时……”关少监沉在回忆中,不知如何回应。这会儿跟在关少监身后的掌固,凑到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关少监才豁然开朗道“圣人出征,内宫以祥和为主,皇后下令掩埋尸首,不让人提及此事,所以也没做什么追查。”
许浑连带着瞅了一眼那位掌固,如此敷衍之词鬼听不出来。许浑还不能拆穿,又向关少监点了点头。
关少监饮了口茶,吩咐身后的掌固道“你去打点软轿,本监一会儿回宫。”
掌固领命出去后,关少监才与许浑小声道“这事我去报于圣人,若是要查什么,你自己琢磨着办,有些事提点你。凝和殿是淑妃住所,昇和二年之前住的是宪王生母彭氏,昇和六年后刘婕妤入主,又三年刘氏封淑妃,未行大礼而薨,其中多有忌讳,不少人捕风捉影说是宪王所为……你,安心办吧。”
许浑心中大骇,这还能安心吗?
说罢,关少监起身就要走,许浑呆坐了片刻才起身相送。
到了花厅门口,关少监似又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许浑道“昇和九年那会儿,淮阳公主染疾,吕修容启奏皇后,获准命嘉应观七位真人入宫,为公主祈福。”
许浑瞪圆了双眼,这事跟吕修容有关。
关少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圣人年迈,不少流言风语传出,一会儿说是太子不寿,又说什么圣人病久。一个个都想争一争……”
关少监摇了摇头,又道“许少尹不必相送,这案子怕是费神,您先想想怎么处置吧。”
关少监不亏是老吏,见事极为明白,得了这些消息是要让许浑头疼一阵子了。吕修容的长子庄王,龚氲好像就出由庄王府调入京的。
送走了关少监,许浑站在院内好久,直到孟平芝拿着一捆案卷过来,他才回过神来。
孟平芝后头还跟着一人,此人脸圆体胖,低着头拱手向许浑施礼道“下官马其悟拜见少尹。”
许浑瞟了他一眼,忽想到一句话“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不知是不是那书吏撺掇了他,才会如此行事。
又正色道“原来是马知县啊,我原以为你在等我去给你赔不是呢,今儿怎么亲自来了?”
马其悟听这话,哪里还敢站着,扑通跪在地上道“大人折煞下官了,昨儿的事请大人恕罪。”
“那书吏就辞了吧,没的害了你。至于其他……我也不多做追究,自请捐六个月俸禄赈灾吧。”许浑道,
马其悟抬头看向许浑“啊”了一声,旁边的孟平芝瞪向他,接着话茬说道“大人帮你积功德呢,还不快谢过大人。”
马其悟慢了半拍,赶忙连声叩谢。许浑叫他起身,又道“这案子归到府衙,你派人将菩提观看好就是了,旁的事你不必管。”
一时无话,让马其悟领命退下不提。
到了厅内,孟平芝将案卷交于许浑。那道士胸口是被桃木剑一剑贯穿而亡,屋内有不少打斗的痕迹。几处家具上留有利刃的抓痕,还有一些狐狸的皮毛。
许浑那日醉酒,脑子还不太清醒,只注意尸体了,压根没有留意其他细节。
想起乐水说他们在绣阁,看到狐妖现身后就消失了,然后何二去请老道,这“狐妖”是有时间去把老道杀了的。
可是桃木剑,这木剑如何能杀人,难道真有狐妖作祟?
说起狐妖,一开始狐妖是在龚府闹起的,菩提观的老道也是龚府去请的……还有那天龚氲像是有意相邀自己,过些时日去他府上做客。
看来这一切的猫腻,似乎都与龚府有着无形的牵扯。
孟平芝见他出神道“少尹,这案子……”
许浑思索良久,还是避嫌的好。这才道“平芝,这案子就交给你了。这可是你上任的第一个案子,好好用心办。”
孟平芝接过许浑手里的案卷,咬着牙不知作何感想。随即问道“大人,下官可以去万年县审此案吗?”
许浑督向他有些不解,但还是写了一张手令给了孟平芝,让他便宜行事,又嘱咐了一句。“哪一日升堂来知会一声,本官过去陪审。”
送走了孟平芝不久,杜叔将午膳给许浑送来。竟是些面筋豆腐,许浑有些不乐意了道“今儿十五,我又不信教,怎么就开始吃素了?”
杜叔摆出了最后一碟子是清炖羊肉,正冒着热气。许浑看着直流口水,杜叔这才解释道“少爷昨儿醉酒,还是吃清淡些的好。”
许浑夹了一筷子豆腐送到嘴里,这可是万婶的拿手好菜,重咸香二字,入口嫩滑还带着些肉汁的美味,真是不见荤腥内藏乾坤。
杜叔瞧着许浑用膳,在旁边说道“出门前,霍家的小厮上门给您带了句话。”
许浑颔首,竖着耳朵听着。杜叔先去院内看了一圈,又关上厅门才道“窦老大人即刻返京。”
许浑扒了两口饭道“可有细说?”
“只这一句话,还送了些新鲜的肉食、别茄等蔬菜,万婶欢喜的跟什么似的。”霍无忌倒是很会来事,平白递一句话也太惹眼了,这样送些东西,虽说许浑面上不好过,但是传递消息这事儿,总能遮掩过去。
难得的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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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凝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