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金涎宵馆

穆旃带着京兆尹的手令,叫上了刘迨、杨愆并几位主簿书吏和一班衙役前往金涎宵馆拿人。

许浑和霍无忌又去了一趟验尸房,人死了已经四天,天气虽说不太热,可中毒后五脏腐烂程度极快,连带着尸身都慢慢飘出难闻的气味。

许浑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放弃进去了,叫来仵作姚贯山。姚仵作二十岁出头,长得粗犷张扬,一件白褂子搭着身体上,过来给两位大人回话。

“这毒卑职瞧着不想是咱们这边的,或是外邦,亦或是海外的东西。”姚贯山这话透出些不一样的信息,

霍无忌抓住了痛点问道“谁同你讲的,谁见过类似的毒吗?”

“卑职昨儿问我的,他说在他小时候村子里闹鼠疫。游方的道士给了一种药和稻谷的梗子一起烧,这些老鼠闻着味就死了。我爹曾好奇,这老鼠外头看上去好端端的怎么会死,扒开皮才知道里面都成黑浆了。”

姚贯山说得很形象,许浑听着再加上验尸房外的味道,直发干呕。换了一个地方坐了好久才缓过来,对霍无忌问道“三郎在不在京城,高异知不知道这毒?”

“我昨天打发人送信去了,这回他到甘州运些丝炭,少说也要三五个月。三郎行踪不定,收不收得到还另说。”霍无忌这下交了个实底。

“游方道士……你说慧定真人知不知道这毒?”许浑脑子转得极快,换了个地方这思路就开阔了。

昇和三年,圣人亲自下旨在太常寺衙署后头,辟出一块地兴建无量观,观内一梁一栋都是从盘州等偏远的深山老林里运来的稀有木料。

观内正殿供奉三清祖师,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后殿是一处丹房,左右各做了几间厢房屋子供人休息,南边围了一个院子里头盖着一座两层的藏经楼。

许浑和霍无忌递了名刺进去,在观内站着闲聊。忽见一顶凉轿纱作帏幕从观内抬出,青纱飘浮里头的贵人隐隐搓搓,耳边似乎传来嬉笑的声音。

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旁边有内侍指着他们骂道“九公主凤驾,外臣回避。”

许浑收回了目光,正好有道童过来请他们进去,可他身边的霍无忌脸色凝重,不知想到了什么事。

许浑和霍无忌在东厢等了片刻,慧定真人才姗姗来迟。

纯阳巾下真人的面容稚嫩还有些婴儿肥,两眼空洞深邃乌黑如墨;六尺不到的身高穿着一件深紫色对襟班衣显得十分宽松,足下的十方鞋看样子还是崭新的。

二人行礼作揖,慧定真人只笑盈盈的受礼,盘坐在上首的蒲团上。

“一晃多年未见,霍少卿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啊。”看来霍无忌和真人还是旧相识。

“真人鹤发生童颜,可谓当世一绝,晚辈敬佩。”霍无忌这回礼数尤为恭敬,不免让旁边的许浑也警醒了些。

“这一位想必就是许府尹了吧。”真人去捏胡子的手楞了一下,尴尬的挠了挠下巴,很自然把手放下了。

“可不敢当,下官如今不过是少尹,哪里当得起真人如此称呼。”许浑作揖谦逊答道,

真人假笑揭过这一篇,问道“你们来,想必是问元相黎那案子的事。”

许浑抬起眸子望向真人,真情实意的点点头。

真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签,上面写着四句谶语“偃月蔽日万相空,飞鸟洑水渐化龙。惊天彻底响山宫,明朝雾散露嫌浓。”

“昨儿扶乩请了紫姑,问出了一条不是十分工整的谶语,你们看看可有什么帮助,多的贫道也讲不出来,自去寻因果吧。”真人说完,刚要闭眼。

霍无忌急着问道“有一种外邦的毒,不知道真人见没见过。可从口鼻而入蓄于五脏。中毒者精神不佳,食欲时好时坏,畏水,面色发白,日渐消瘦……”

真人接过话头道“是不是死后,尸体急速发黑溃烂。”

许霍二人纷纷点头,真人喃喃自语了片刻才对二人道“当年旧朝时,胡族入侵战事惨烈,有不少同族的士兵死于他乡。氐族有一种秘药能将内脏腐烂后,留躯壳带回家乡安葬,魂归故里。”

真人沉思片刻接着说道“这秘药取自一种泥蛉虫的粪便,再配上少量的附子、虎杖叶等草药。一般用于和木料一起焚烧,烟从无孔而入,对于尸体有奇效,可对于活人作用不大。”

许浑加了一句问道“若是长时间闻这类烟,还吃这类的东西呢?”

“这……就不大清楚。”这会儿慧定真人的眼睛闭上了,

还没等许霍二人再说什么,随侍在一旁的小道童含笑将两位送出了道观。

等回到府衙,穆旃前来复命。金涎宵馆被查封,收押男丁十八人,仆妇三十三人。陪过元相黎的三位姑娘:软玉、出岫、涎珠,现由刘迨和几位书令在后堂审问。

许浑刚想命人传唤元相黎的身边长随小厮,县尉常喜来报“大人,外头华府少爷带人在衙门口闹事了?”

霍无忌原是想与他同去的,老霍的身份可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侯门公府,又有官职在身,他们这一派人少不得给他几分薄面。

许浑却稳住他说道“敬之兄稍后,若是我真架不住,你再来帮忙不迟。”

由常喜领着到了府衙门口,此时已有不少衙役聚集在此。

只见几个小厮在外头扯着嗓子胡乱瞎喊,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言,不远处的茶棚里,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正瞧好这儿。

许浑见状对常喜一通教育,也是说与众人听“他们这样辱没官府门庭,你们就没辙了,还来报于本官。怎么?他们有侯府做仪仗,你又是什么人,这些小事还让本官亲自出面,朝廷白养着你做什么,趁早卸下刀,散伙了事。”

许浑这话未见动气,不温不火。说完自负手往边上躲开众人,看他们这出戏接下来该怎么唱。

可众人听了都心头一紧,齐刷刷看向他们的头儿,常喜和方之荇这两个县尉。

常方二人互看了一眼,常喜拿定主意招来几个心腹,率领一拨人先出去了。方之荇还站在原在,眼神左顾右盼,身边的几个衙役还围着小声劝着。

许浑忽然高声道“方尉,你来。”

方之荇拨开众人,来到许浑面前躬身作揖道“大人折煞小人了,唤小人贱名即可。”

许浑看着不远处的一众衙役,用方之荇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方尉,悦仙楼前的事,本官还没忘,你自己做过的事,你自己最清楚。你若还想着麦公、翟少尹,或是府中其他几位大人,趁早给我滚蛋。”

方之荇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迅速起身道“是,听老爷吩咐。”转身来到剩下的衙役面前道“随本尉出去。”

乐水看许浑站着累,不知从哪里拖了一把圈椅给许浑坐,这屁股刚沾上,外头传来清道的锣声。

锣声渐近,衙役和蕲春侯家的小厮都跪在路旁,许浑在府内观瞧这情形不对,快步走到门前。

许久不见的孙承旨驾马缓步而行,已是临近府衙。许浑整理衣冠,换了一张笑脸迎了上去。

孙承旨也是满面和煦,右手端着上谕。由许浑引着进了府衙,在正堂宣旨。

“代行府尹事京兆府少尹许浑,侦破栎阳命案,得天公见怜降下甘露,以安民生、福祉,朕心甚慰。特赐青釉瓷器三十六件,以兹嘉许。”这会儿许浑只觉得孙承旨的声色婉转,句句动人心神。

许浑接旨后,有几位内侍掌固将三十六件青釉瓷器搬上了堂。

青釉刻花娃娃碗八件、影青莲瓣碗八件、青白釉执壶四件、影青瓷瓜形盖盒四件、青釉瓜棱瓶四件、青瓷瓜棱盖罐四件、白釉瓜棱罐四件。

孙承旨凑在许浑身边说道“这些物件都是邠州官窑开年后送进京的好东西,外头只赏了几位王爷和老臣。这样的厚恩,许少尹日后定有拜相的福气。”

许浑看着这青白一片的瓷器,跟孙承旨客气了几句。脑子中却飘出一句话“没有这金刚钻,就别揽着瓷器活。”,圣人这个节骨眼上赏下东西来,还有东宫太子嘱咐的那几句话……

自孙承旨进门就消失了的乐水,一下又出现在许浑身后。悄悄将一个荷包塞到了许浑的手中,许浑先是一惊,没有回头去看他。手中捏着就知道这里头是银子。

许浑侧过身子挡住众人的视线,将那荷包递了过去。孙承旨笑着道“自你做了官,咱们就在一处共事,如今你高升出去了,这……本不该收。”

许浑塞到他手里道“承旨客气,可这一路从宫里过来,几位掌固也是出了力的,不过借承旨的手给他们打打牙祭而已。”

孙承旨这才勉强收下,待宣旨的一众内侍走后。外头滋事的人早就没影了,在暗处端详的霍无忌闪身进了正堂,拿起一件青釉瓜棱瓶透着阳光端详。

许浑瞧着他,十分爽利道“多少银子,回头给你。”

“伯文的手难道颠不出来?”霍无忌轻笑反问道,

那是两锭二十两的锞子,想想许浑的心都在滴血。只横了一眼乐水,又转头向霍无忌道“要不先欠着,等我……”

“这些都是御赐之物,你打算如何处置。一般受赏的人家都是祭祖时拿出来用,彰显天恩。若是寻常用了,可别被哪位好事的御史知道。”霍无忌小声提点着许浑,

许浑陪笑着连连称是,接过霍无忌手里的瓜棱瓶。常喜乖觉上前道“老爷,门口的那起子人都散了,这些天恩由小的帮老爷运回府吧。府衙有现成的大提盒,装在里头拿过去稳稳当当的,也不惹眼。”

霍无忌点头,也觉得不错,又对常喜道“少派些人跟去许宅,放下东西就回。”

常喜得令叫了几个衙役把瓷器都装好了,由乐水一道送了回去。许浑去侧门相送,还不忘叮嘱几句当心。

等折回偏厅找霍无忌,只见他坐在案前看着卷宗,无端嘲讽道“圣人真是大手笔,这样一件东西,市卖都要十两以上,一出手就是三十六件,果真是天恩浩荡啊。”

许浑听这话觉得他有些发酸的意思,只委婉道“三郎涉猎四大行当:煤炭、织染、瓷器、饮食,你们家用的东西怕比皇家还精致……”

霍无忌督向他,硬生生抢白道“许少尹若是觉得我霍府挥霍无度,行止僭越,大可联合御史台上书。何必这样夹枪带棒的,出言嘲弄。”

士农工商,到底是下乘。霍家也是士族出身,从商本就不知被京内多少显贵看不起,许浑这番说辞确实令人不快。

许浑瞧他面上一脸怒气,还以为是真生气了,又倒了一碗刚沏好的云芽,亲自捧过去赔罪。

霍无忌斜瞪着他,还是接过了茶盏浅浅尝了一口,这茶味淡的出奇,重重将瓷盏放下,倏地起身对他道“许少尹,要下逐客令直说就是。”

说话间他就要走,许浑一把拦住他,端起他那碗茶抿了一口,赔不是道“我这也刚来,谁知道这茶水喝了第几碗。你若是在这里呆腻了,咱们就出去逛逛。”

二人后堂更衣,换成寻常衣饰。走在街市,霍无忌脸色慢慢变好了些,被许浑生拉硬拽到了宜阳坊附近。

午后的天灰蒙蒙的,二人穿着常服走在大街上,沿街的摊头都撤了好多,只有几个卖汤食的还支着棚子。

许浑寻了一处干净的长凳邀霍无忌坐下,高声对老丈道“两碗水盆羊肉。”

霍无忌看着边上几位正在大快朵颐,羊汤鲜美再配上芫荽碎做点缀,去腥的同时更加诱人。老丈的儿子在摊上挥舞着手臂,可想而知这碗面条必然劲道。

不多时,两碗羊肉面上来了。许浑乐呵呵接过,又不知将什么东西塞在了老丈的衣袖中。

霍无忌边尝面边问道“那是什么?”

许浑凑到他面前,小声道“胡椒。”

这年头胡椒可是稀罕物,不过一小袋胡椒就值二两银子。一般人还买不到,这水盆羊肉的秘方中就有胡椒这一料,自许浑去府学读书就开始做这营生,当了官也不曾拉下。

老丈的儿子越冬见摊上不忙了,也过来搭茬。“阿浑哥,你可算来了,上次拿来的都用得差不多了,我爹正着急呢。”

许浑嗦着面条应声答道“一会儿去宜阳坊耍耍,你可要一起?”

越冬看向生炉子的老丈,怯生生道“不了,咱可去不起。”还没说到两句,旁边的那桌人走了,越冬就去收筷子碗碟。

霍无忌好奇问道“你?他们不知道。”

许浑捡了一块碗里的羊肉,放在嘴里嚼着正香,听这一问顿时摇了摇头。

等喝完了汤,摊上只有许霍二人。老丈走过来,满脸堆笑给许浑塞了两个五两的锞子,又说了句“麻烦了,小哥。”

许浑大大方方把锞子收下,夸了几句面,起身离去。

等走远了,霍无忌狐疑又问许浑道“你这是?”

“官员的俸禄,正五品在京的每月胡椒半升。我一人吃不了这些,拿出来贴补家用。”许浑将刚到手的锞子交到了霍无忌手里,又加了一句“剩下的每月还你。”

霍无忌将锞子拿在手里颠了颠,直接揣到怀里。

权当饭后消食,走着走着来在金涎宵馆外。有几个衙役看守前后门,许浑不想惹眼绕到后门进。

把守的衙役,看他二人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缓缓走了过来。年长的一位语气阴冷朝他们说了句“没看到有官差在,还往这里凑什么?”

许浑嬉皮笑脸,好不正经掏出鱼符塞到那衙役手里,他先是一愣定睛观瞧。骤然起身,躬身作揖道“拜见府尹。”

身侧的几位看状也唬了一跳,起身行礼。

许浑拍了拍那衙役肩头,说道“本官的做派原与旁的大人不同,眼下不过代掌府尹,这声还真当不起。”

衙役的冷汗不住往外冒,也不敢接茬,还维持躬身行礼的姿势。

许浑手背在手后,走到门里,后回头看向众人道“来人带路啊,还愣在那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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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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