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忌昨日与负责给商学正煮茶的小厮雪柳吩咐过,今日有人过来验看案发地。他荐了此处与验看的大人汇合,这样就不用惊动其他人了。
雪柳年纪尚轻,看着像是昇和年后生人,同看门的管役打过招呼后就将白衡等人接了进去。
府学内环境还算清幽,有几处山石亭子,也栽种着适宜的花树。雪柳边做导引边说道“听大人的口气像是京官,怕是头一回来庐州吧。”
白衡暗搓搓看了身后的许浑一眼,回道“不过在京城混个小官做做,登不上台面。”
雪柳陪笑道“做官的都上不得台面,咱们怕是都不能算是人了。”
白衡轻咳了两声,又问道“你伺候商学正多久了?”
“奴才是十二年进的田大人府,田大人心善把这等差事交给奴才,奴才无不感恩戴德的。”雪柳道,
许浑听着这话不对,出言问道“商府的差事要田府摆布什么,这也太……”
雪柳凑到许浑面前说道“你不知道,商学正是入赘田府的,田家祖上早年是信……”雪柳自知失言,立马就闭嘴了。
许浑很不在意的帮他圆上“田家祖上是信佛的吗?”
雪柳狼狈的抿嘴笑道“对,早年是信佛,眼下又信道了。”
若非雪柳提醒,许浑怕是都忘了,先帝时的参政知事田泰兴,这人曾是信王府直讲师傅,信王离京后,圣人又命其任恒王府直讲师傅,金丹案前两年,田泰兴因被指不睦罪,贬官出京。
当年田泰兴干犯不睦之罪,夫子曾在明经一学中提起,所以许浑有些印象。
许浑这时才想通,田眳怕是看不上郡主和偃枢相这一派的助力。自己寻上新主了,可昨夜的那番话,或许别有深意。
府学由州府司户和学正分掌事物,别驾有检察之权。而司户一般不在府学办公,要去府衙应卯。只在西处留了一间独院给他,东面一间宽敞的啸山堂让给了学正。
啸山堂前用篱笆围了一处药圃,里头的药草杂乱,看着泥土湿润想来是有人照顾的。
堂屋前门上挂着大锁,雪柳早备好了钥匙,取下门锁,请他二人进去。
白衡走在头里,许浑则拿过雪柳手里的锁头,掂了掂分量道“这玩意儿还怪沉的。”还与他才进去。
雪柳瞧着许浑这举动,心说心眼还挺多。
商学正事发到现今已有小一个月,里头的陈设都落了些灰。堂前挂着一副望庐山瀑布图,极尽壮阔宏伟之意。
白衡这才明白为何取“啸山”二字为名。
许浑也被这画迷住了,来到白衡近前道“瞧着倒像是南峭先生的手笔。”
雪柳也听到了,答道“正是呢,老兄好眼力。”
许浑客气一笑,为了看画已经走到书案前。这案上放些几本医药有关的伤寒杂论和一些前朝编写的识药简谱。
书旁是一块环围成池的砚台,砚堂开阔,砚首之上原雕一只金蟾。许浑看到金蟾还是有些发怵,马上瞥向了一边。
书案角上有一盏青釉烛台,上头还留着半支蜡,呈盘之中蜡油已经凝固。许浑瞧着好奇拿起烛台来瞧,雪柳告诫道“莫动,这些东西咱们可不该碰。”
“是,是”说着许浑放下了烛台,又问道“此处的门锁钥匙谁都有啊?”
雪柳想了想即道“我这把是汤司法给我的,至于谁还有……叶司户那可能还有一把。”
许浑方才放下烛台时,看到烛台之下尚有些灰尘想来是有人拿过来的。
雪柳看着烛台又道“这件可是好东西,姑老爷花了大价钱从兖州淘换来的,说是前赵之物,怎么放这儿了,之前都是搁在那头的百宝架上的。”
许浑看向雪柳指的地方,在那格上灰尘空出了一个信函的大小的位置,许浑昨日在看案卷的时候上头并没有提及现场有什么信函。
汤司法想来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就只有可能是那位分管府学的叶司户了。
白衡在周遭瞧不出有什么异常,对雪柳道“你在哪里煮茶伺候的?”
“大人鼻子灵,屋里常焚香,怕茶香混了气味,单在次间劈了一处但用来做茶。”雪柳说着引着二位去了茶室。
茶室不大,左右各放着一个鎏金雕刻的红木暗八仙橱柜,每个橱柜,四扇柜门,加上煮茶的案台、圈椅算是一整套。
看来田家虽说官场上积弱,但在银钱还算宽裕。
红木案台上,茶具被收缴了大半,只留了一个海碗中放着三个茶筅,煮茶用的铜炭火盆。
许浑随手打开左侧上面的柜门,里头分作两层,头一层不过是一些寻常的茶具杯盏十六只并一执壶的黑釉盏,第二层是九只淡青瓷印花碗。
随手关上,打开下面的柜门,第三层是用油纸包裹好的几块茶砖和几块茶饼,最后一层是五个蜜蜂的粗瓷坛子。
白衡也看到了,问雪柳道“这里头怎么还有酒?”
雪柳蹲下身子,取出一坛来道“这可不是酒,是去年大寒那日蠲的雪水。”
许浑听着来了兴趣道“这东西怎么得来的?”
“进来时那片药圃左右各有一个莲花石盆,冬日里的雪就落在石盆里积着,雪停后再命几个小厮,将雪铲到大瓷坛子里摆在屋头。等雪化成水,用粗瓷坛子装上,坛口封好埋在院子后头的桃花树下,等春分之后就能用来煮茶了。”雪柳讲得十分细致,难怪商学正会选他来烹茶。
“妙极,我也回去试试。”许浑听着也好些好奇,捧出一坛搁在桌上,那坛口的土封是松动的,想来是之前用过了。
白衡也趁势取了两个印花碗放在桌上,许浑取下土封,晃了晃粗瓷坛子,还有剩不少。
雪柳边瞧着他们倒水边说道“这一坛还是商学正出事那日才开封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瞧白衡都要送到嘴边了,许浑一下就夺了过来。
白衡白了一眼道“我又不喝,闻闻味儿而已。”
许浑走到角落的木桶前,将坛子里的雪水几乎倒净,又将那海碗中的茶筅撇走,将最后一些沉底的雪水倒在海碗中。
清亮的水中,藏着一些碎草枝。许浑和白衡对视了一眼,白衡指着碗内的东西道“这是什么?”
雪柳瞧着不明所以,慌张忙跪下道“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是混进去一些杂物也是有的。”
“胡说,案卷中要紧的东西都查了,你怎么都没提这件事。这是那晚才开封的……那是在两位教谕都在的时候,还是单独留银训导的时候?”许浑越过白衡问道,这个时辰十分重要。
雪柳看着案台上摆着的粗瓷坛子,回忆道“去岁的雪水封了十二坛,左边柜子里的最后一坛在两位教谕在时正好喝尽了,等他们二人走后我才开的这一坛。”
案卷中银籍口供,因不喜银毫未曾多饮,不过看在商学正的面子上添了一二杯。
许浑此举多为骗供,看来雪柳这人没什么问题。旋即问道“府学里可有什么活物?”
雪柳寻思了片刻“苏教谕爱吃野味,今早有两位禀生送了几只野兔来,在伙房那院子里。”
“你去拿两只过来,随便拿一些菜叶子。”许浑在旁嘱咐道,
雪柳跪在地上抬眼看白衡,白衡怒视道“还不快去。”
待雪柳撒腿跑了后,白衡才虚心请教“会是这水吗?”
“眼下没找到投毒的证据,两位教谕主要做的是誊写和文案工作,明白乌头草药理和样子的并不多。”许浑将海碗移到白衡面前,又问道“这东西是吗?”
“我又不是郎中,知道这个做什么?”白衡没好气道,
“前几日在船上,我看你在船上发奋,原以为你学进了些东西,看来是装模作样……”许浑看白衡的眼神略带些鄙夷。
白衡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书,随意翻找着,嘴里还嘀咕“什么装模作样,我这是手不释卷。”还不甘的轻哼了一声。
指着书中某一页道“乌头,正月始生,叶厚,茎方中空叶四四相当,与蒿相似。乌喙十月采,形似乌头,有两枝相合,如乌之喙也;所谓恶使与乌头同。”
白衡又补了一句道“上头还有一行小字,草乌之毒,胜于川乌,用量应慎之又慎。”
许浑听他说形似青蒿,就想起那药圃中有几株酷似,隧拿起海碗着急迈了几步出了堂屋。
凑巧雪柳提着两个竹笼子走了过来,看到他们将笼子放下,作揖道“借了两只野兔和一些青叶子。”
说着许浑接过雪柳手中的菜叶子,分出一些直接浸在海碗中。菜叶子被打湿,野兔眼中变得更加鲜美。
许浑喂兔子的手法熟念的很,挑一些肥美厚实的叶片送到兔子嘴边。那兔儿浑身的灰毛皮,看样子肉质就很紧实,滴溜圆的乌黑眼珠,看准目标开口咬个结实。
“夸吃夸吃”一整片菜叶子就送进了嘴里。
许浑蹲在地上喂兔子,朝后头的白衡安排道“你去后面再随便挑一坛拿过来。”
雪柳听他这一吩咐,看到白衡也不恼,屁颠屁颠朝茶室跑去。
雪柳十分错愕,叹了一句“这位大人脾气真好,还能被小厮指使!”
许浑这才反应过来,喂兔子的手停了一下,神色自然为自己辩解道“大人不喜欢带毛的东西,怵得很,咱们做下人的尽力遮掩,我才把大人支开的。”
雪柳一脸钦佩的表情,给许浑的感觉是他也想试试,安排安排他们府上的主人家。
这几片叶子喂了下去,灰兔儿还精神得很,在笼子里窜着,一副还想吃的模样。
许浑蹲累了站起来,直了直腰,白衡捧着新开的粗瓷坛子乐哈哈送到了他面前,立刻拆他搭的台说道“快点快点,下一个我来喂。”
雪柳不置信看向主仆二人,闹不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许浑很尴尬道“大人,这些小事小的来就是了,哪里饶您动手。”
白衡一心扑在喂兔子的事上,哪里还顾到其他。“我瞧着好玩,若不是怕它跑了,我都想逗逗玩。”
许浑晕死,这下圆不下去了。只得义正严辞道“大人,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这些玩意儿还是不要沾染的好,免得被副郎大人知道了。又骂小的没拦住。”
这一句敲打白衡才回过味来,尚有些不甘心,抿着嘴有些不屑道“那你自己弄吧。”
说完白衡去看前头的药圃了,雪柳凑到许浑面前问道“你们真是主仆吗?”
许浑含含糊糊作答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雪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点点头表示他领会到了。
将另一坛子的雪水淋在剩下的菜叶上,浇了个彻底。刚要喂另一只杂毛兔,之前那只灰兔儿像是痉挛了,抽搐了好一会。
许浑和雪柳愣在当场,白衡也被吸引过来了。最后那灰兔儿后腿颤动了几下,一切又归于平静。
白衡扯着嘴角,手指着药圃的一边,看着这一情形眼神有些涣散。淡淡吐出几个字“那几棵花圃边上像是乌头草!”
白衡伸手拉住许浑的衣袖,警惕的盯着雪柳。
雪柳惊愕的瞪大双眼,后退了几步,半晌嘴里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
许浑瞅了一眼白衡指的位置,又看向他道“别愣着这了,去采上几株做堂证。”
白衡死抓着许浑的袖子不放,许浑轻拍了他几下道“没事儿,去吧。”
雪柳低着头,离他们足足远了一丈,双手、双腿微颤,煮茶的雪水有毒,首当其冲怀疑的对象就是他。
白衡一点一点挪到花圃边,面朝着雪柳死盯着他不放。
许浑竟异常镇定,把后面那几片淋了另一坛雪水的菜叶送到杂毛兔嘴边。
杂毛兔摆动着脑袋,耸着鼻子,闻了闻那菜叶,还不犹豫咬了上去。
当许浑喂到第二片时,雪柳一个箭步跪在白衡面前,仰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手攀着白衡的前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不是我,不是我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煮茶的,我……”
白衡刚采了几株毒草,直起身子。一时也不知怎么回话“你这是拜错人了,我……本官也没这么大能耐。”
杂毛兔个头比灰兔儿小,吃下三叶就不大爱了,偏过头跳到了另一边去。
许浑丢下了手中剩下的菜叶道“那一坛还有些底,我进去取来。你瞧着他(它)。”说罢,往堂屋内走去。
白衡收到指令,一把擒住雪柳的手腕“今日看来你还要再过一次堂啊。”
雪柳瞧了瞧远去的许浑,擤了一下鼻子道“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才十五,我可不想做什么替死鬼。”
看之前年昆阳行事,随意就给有官职的银籍定了死罪,更不要说自己还是一个家奴了。
许浑这一遭来去快得很,接着他的话道“昨天大堂,你见的大人是京官,出了名的公允,你把你知道的说个清楚就行,如有隐匿,自甘罪孽。”
雪柳朝许浑磕了几个头道“小人不敢隐瞒。”
白衡也看向许浑,点了点头,心说这回算是拜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