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大明宫灯笼高挂,热闹至极。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宫人们捧着丝绸玉瓷鱼贯而入到大殿。
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年过半百,风姿却不减当年。唇紧抿成一条线,十二旒下,不能窥见他的神色。虽是为二皇子办的百岁宴,席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露出笑意。
“陛下,都准备妥当了。”
帝王这才微笑起来,连带着席上的气氛都松快了不少。
“快把康儿抱来我看看。”
不多时奶娘便抱着二皇子过来,皇帝让宫人抱过来,逗弄了下,就让奶娘抱了回去。
“好了,不说话做什么。今天是朕的康儿的百岁家宴,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皇帝发了话,底下的人才开始放下心来吃酒道贺。行至一半,突然有个太监跑过来,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大胆!你这贼阉,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皇帝抬手止住了小灵子的话,清凌凌一双眼看着他。
“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个小太监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磕磕绊绊的说了出来。
“陛下,奴才看见……看见贵妃娘娘和元……”
小太监头上全是冷汗,“和元侍卫……纠缠不清!”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身着赤红圆领袍的少年怒而起身,指着那小太监骂道:“死奴才,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姐姐怎么会做这等事,指定是有人指使了你!
陛下,我姐姐是深闺女子,心思单纯,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必定是让歹人陷害!还望陛下明察。”
少年一撩衣袍,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竟是把额头都磕出血印来。
皇帝眯起眼睛,“到底是真是假,只有眼见为实。小灵子,起驾。”
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去了后殿,果真见一衣衫凌乱的女人躺在地上昏睡,身旁还躺着一身材高大的男人,衣衫尽褪。
皇帝脸色阴沉,这时又来一头顶雀翎官帽的文官,手捧卷轴跪在皇帝面前。
“陛下!江南传来消息,魏桥山与蛮夷勾结,贩卖私盐。证据确凿,还请陛下过目!”
顿时只余竹简翻动的声音,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半晌,皇帝笑起来,“今儿怎么这么热闹,够说书的说一辈子了。”
话音一转,轻声道。
“魏家,一个不留。太子当废,软禁迟暮殿。”
不过一句话,百日宴却变成了阎罗殿。
方嘉跪爬到帝王脚边,抓住衣角哑声道:“陛下……陛下明察,我姐姐是冤枉的啊……”
“哦……我忘了,”潘貅勾起他的下巴,缓缓道,“方容儿,鸩杀。方京华教女无方,革去文官之职。其子……永不入朝廷。”
魏府北院,女人紧紧捂住怀里孩子的眼睛,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孩子好奇,想要拨开她的手,却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小桶。
“北院这儿有动静!”
顿时火光冲天,女人的脸上却没了刚才的恐惧。她一遍遍抚摸孩子的脸,“宓儿,苏姨要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祖母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布老虎,你还记得外祖家怎么走吗?”
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身边人和往常不一样。长宓连连摇头,一下抱紧了她。
女人泪水涟涟,一咬牙,拿着木桶就要冲出去。
“苏姨!宓儿害怕,你不要走好不好。”
孩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小声呜咽起来。
魏紫苏放下木桶,扯开他的手。把杂草和泥巴堵住的洞口打开,薅住他的领子往里塞了进去。
“苏姨,苏姨……”
魏紫苏最后看了一眼长宓,便又重新掩住了洞口。
“魏夫人?您可真是让奴才好找。”
火光映照下,女人的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一旁的侍卫交换一个眼神,便要上前押住她。
“慢。魏夫人,您若是告诉咱家大皇子现在藏身何处,咱家说不定还会在陛下面前替您美言几句,留您一条性命。”
魏紫苏冷笑几声,“你这阉人,也配拿捏我的性命。”
大太监怒极反笑,“好啊,看来魏夫人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不快拿下她!”
“放肆!我看谁敢!”说罢,长鞭扬起,几颗头颅瞬间滚落在地,在空中炸出朵朵血花。
“……檀娘?”
雪越下越大,撑着伞的帝王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抬手挥退了身边的侍卫。
“狗皇帝!”魏紫苏猛然回头,看他一副无情淡漠的样子,就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就是你作为一个帝王的制衡之术!潘貅,我好恨,我恨你的手段狠辣,恨你的天性薄情,恨你娶了我姐姐却又把她锁在深宫,蹉跎一生!
我魏紫苏,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在枯清寺里杀了你!”
潘貅弯腰拂去她肩膀上的雪。“檀娘,你怎么还不明白。只要我除去多余的人,我们就能……”
男人缓缓低下头,一把短刃深深没入他的胸膛。他看见魏紫苏恨极的眼睛,费力伏在她的肩膀上,带着笑意轻声开口。
“檀娘,你知道吗……我也好恨!我恨你替我主持公道,恨你为我生生受下二十六鞭,却一脸无谓地走远,绝口不提你伤口的溃烂发炎。
我恨你在八月十五失约于我,第二天却送来一枚平安符……檀娘,我好恨你,我好恨你!”
魏紫苏愣住,随即闭上眼,不去看他嘴角溢出的鲜血。
“檀娘……我好恨你……所以生生世世……我诅咒你和我……”
只见她三千青丝落下,一支金簪被他猛地插进了脖颈处。
“你……”魏紫苏睁大双眼,伤口处鲜血喷涌。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倒在了男人的肩上。
“永不分离……”
一行清泪从脸颊滑落,隐入女人的发丝。大雪纷飞,渐渐淹没了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身影。
长宓拢紧衣袍,茫然无助地走在雪地里。睫毛上凝了霜,呵出的气成了雾,散成一片。
“子策,这次历练你可不能再收弟子了。掌门为了你那一帮弟子有住处,都把仓海峰给你腾了出来。你听到没有?”
男人揣着小暖炉,吸了吸鼻子,像是不太情愿。
“江师兄,虽然我弟子多,可是他们一个赛一个的听话啊。哪像元珠,不是上树偷蛋就是下河摸虾。嘿嘿,还真是有你当年的几分英姿啊。”
靛蓝衣袍的男人身形一僵,紧接着一个脑瓜崩朝他飞来。
“我看你真是胆子大了,是不是宗规还没抄够?”
两人正打闹着,却听见周围有微弱的呼吸声。两人对视一眼,崔珩蹑手蹑脚地循着呼吸声找了过去。只见有个身着浅青长衫的小孩儿蜷缩在树下。
崔珩偷偷看师兄一眼,江明早就知道他的尿性如何。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
“你那仓海峰有多少弟子了?我来的时候都跟你说了,不准再收弟子。”
江明无情的拒绝小师弟的请求,但奈何小师弟太能撒泼,江明拗不过他,只好再次放出狠话,若是再有下次就把他那一屋子弟子和他都扔出长春宗去。
“师父,他怎么还不醒啊。”
宋长河探了探他的鼻息,“难道小师弟……”
崔珩正啃着苹果,闻言朝他砸过来个果核。
“说什么呢,你师弟只不过染了些风寒,现在已无大碍。你这乌鸦嘴还不快呸呸呸。”
就在师徒两人互扔果核的时候,床上的人早已坐起来,及腰的长发垂在身后。
“多谢两位公子救我性命。”
长宓掀起棉被,站起身朝面前坐着的两人恭敬行了一礼。
崔珩满头黑线的看着他,宋长河人都快要憋晕过去。子策勉强扯出一个笑,跟他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长宓听完,没有再多问些什么,十分爽快地对子策叫了一声“师父”。
崔珩和宋长河相对而视,觉得有些奇怪。就没见过有小孩醒来后发现在陌生的环境里却不哭闹,也不缠问的。
“你怎么不问我师父为何要收你做弟子,就不怕我们是魔界中人?”宋长河问道。
“我无父无母,在世上也没有牵挂。与其带着对亲人逝去的痛苦和思念活在世上,倒还不如被抓去入药做汤。”长宓脸色苍白,手指蜷缩在被里。
两人一时无话。崔珩责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徒弟。随后向长宓问道:“那你可有姓名?”
记忆扯回满是龙涎香的宫殿里,扎着双螺髻的女子环佩叮当,脚步欢快,直冲冲跑向榻上女人的怀抱。一旁批阅奏折的皇帝眼波微动,笔尖轻转,两个字便跃然于纸上,激起心中的涟漪。
“……檀姬。”
“檀师弟!檀师弟!”
日头高悬,江元珠拿着片芭蕉叶挡在头上,心里念着山下的蜜三刀和红烧鱼,越等越着急,大声嚷嚷起来,“我倒数三个数,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劈开你这山门!”说着,抽出惊鸿,作势就要劈开山门。
江明悠哉悠哉的躺在树上啃着烧饼,对于自家徒弟要劈开他师弟山门的行为丝毫不担心,反而把烧饼叼在嘴里,双手拍掌加油助威起来。
于是檀姬听到声音推门而出,就看见江元珠被子策设下的灵障弹飞出去,整个人呈大字状趴在了地上。江明手里拿了张芝麻烧饼,正大肆嘲笑倒地不起的江元珠。江元珠模样狼狈,檀姬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江师叔,江师姐。”
江元珠听到声音,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木着张脸看向他。
“师弟,你知道无垠长老当年为什么没能脱去凡名,获取仙号吗?”
檀姬心里打了个突,朝江元珠拱手道,“……还请江师姐为师弟解惑。”
“无垠长老一天就可睡十个时辰。有次天帝下凡来人界视察,所有长老都整装待发,站在门前迎接天帝。
等他走到了无垠长老的家门前时,突然听到门里传来了阵阵鼾声。天帝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他工作态度十分消极怠慢,于是大手一挥,就撤掉了本要赐给他的仙家称号。”
面对江元珠隐隐约约的怨念和威胁,檀姬面上仍保持微笑,只是双脚不听使唤地默默后退了两步。
“师姐教诲,檀姬必定谨记在心。”
一旁的江明看够了戏,三两下吃完了饼,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下来,差点崴到脚。江明不动声色,笑眯眯的背手站在檀姬面前。
“小侄啊。”檀姬眉心狂跳,记得上次江明这么叫他时,还是诓骗他去替觅婴送信,不知信上是什么内容,最后连人带信被觅婴一脚踹出了赐安门。
“下月廿十便是试炼之日,元珠这孩子虽然炼器符术不甚精通,但她的剑术倒是还能看得过去。所以师叔想着,等到了秘境,你便和元珠一起,也好相互有个照应,我和你师父心里也放心些。”
江明越说越心虚,江元珠何止是不甚精通,简直是一点不通!虽然剑术能看的过去,可论修为,那点儿剑术简直不值一提。
青云那孩子早已和十娘做了拍档,便只剩下檀姬一人了。
江明心里宽面条泪流不止,徒儿啊,师父为了你,可真是煞费苦心。看着一旁满脸不可置信的江元珠,猛地拽过她的袖子,把她的手放在檀姬的手里。
“好侄儿,那元珠就交给你啦!师叔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说着,召出唤英,一下就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江元珠尴尬抽回手,握成拳在嘴边轻咳几声,心里的小人早就头顶冒火上蹿下跳。
师父,你不是跟我说拉着师弟下山吃酒的吗,我就知道你两眼一转肯定没好事!
檀姬这边早就被自家师叔坑了无数遍,面色平静,坦然接受了现实。
江元珠挠头大笑几声,极有用笑声掩饰尴尬的嫌疑。檀姬侧过身默默翻了个白眼,却不幸被江元珠眼尖看到。
檀姬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江元珠已经攥紧的拳头。突然林间闪过一片黑影,檀姬抽出游龙,对江元珠道,
“师姐,小心身后!”
一阵剑风朝她迅速袭来,江元珠心神一凛,召出惊鸿迎面而上。两人双剑夹击,黑影很快便落了下风。
双拳难敌四手,黑影见隐隐有落败之势,便要念诀而退。江元珠柳眉倒竖,对着檀姬大声道,“檀师弟,快布网捉住他!”
顿时,一张捕妖网便从天而降,紧紧拢住了那黑影。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两个人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唔唔唔……”
江元珠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块儿擦桌布用力塞进他的嘴里。
“我还没问你是谁,你还问上我了?”江元珠猛地踹了他一脚,他整个人乌龟状躺在地上,四肢扑腾起来。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江元珠笑得浑身颤抖,半边身子靠在檀姬身上,一只手指着那黑衣人,大声笑道,“打不过我也就算了,现在站都站不起来。还妄想偷袭我们两个,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那黑衣人憋红了脸,努力把嘴里的擦桌布吐出来,大声道,“我爹可是你们宗门的贵客,你们这么对我,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檀姬皱起眉头,默默移开脚步,拔出游龙抵住他的喉咙,“你是谁?”
那黑衣人脸色一僵,低声下气地对檀姬求饶,“大侠,咱们有话好好说……要不您先把剑往外挪一点点?”
游龙听令回鞘。江元珠上前一把扯开他的面巾,露出来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一双眼里全是被嘲笑的愤怒和被剑指命脉的后怕。
“我们长春宗哪里来的贵客,贵客……难不成,你是某个大人的儿子?”江元珠托腮问道。
少年属于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朝江元珠冷哼一声,梗着脖子不说话。
檀姬淡淡看了一眼那少年,作势要抽出游龙,少年吓得大叫起来,“大侠且慢,我说我说!我是浮丹城的周家二郎,周璋。此次我大哥和我前来是为了浮丹城大妖窃童一事。我……”
“二公子,二公子!您在哪儿啊,我们来找您了!”
来寻周璋的侍卫们听到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急急闻声而来,结果前面的人绊了一脚,于是一群人就跟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在了江元珠和檀姬的脚边。
周二少爷活了十三年,从来没这么丢脸过。突然又听见江元珠爽朗欠揍的笑声,怒上心头,两眼一翻气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