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在她的面前蹲下，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缓缓将嘴角上扬出一个弧度。并不是表达喜悦，并不是要表现的温柔那么一点，只是单纯的，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在她心里留下第一印象。
然后她情不自禁抱住了她，将她拥在怀里。松开时她看见她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自己，一直到被她牵着到家才回过神。
她知道她叫小沐，她知道她的很多事情，她也能猜测到很多她未来会经历的事。她曾想象过很多东西，她会如何注视着小沐，并帮助小沐走过那些难关，渡过那些在她当时过不去的坎。
抛下那些不好的东西，她知道她将看着小沐长大，这次也只能是她看着。
她将改变，她将治愈，她将重获新生。
她对小沐交代了很多，最后终于想起来小沐需要正确认识自己，需要一个词用来称呼自己。
“还有，我不是你的妈妈，也不是你的姐姐，你可以叫我……”她犹豫了一下，一个词在舌尖回旋，变成了另一串音节被吐出。
“阿森。”
于是，她从这时起拥有了名字。
一个只有她会称呼的名字。
2.
小沐没有办法从魔法阵中召唤出奶牛猫，它只是趁小沐不注意跳进了魔法阵。
“大人没有魔法能量吗？”在小沐哭着问她时，阿森头一个想到的也不是安慰小沐，或者哄好她，再跟老朋友去叙旧。
她想到了很久以前，自己问出类似问题时不耐烦的回答，那个声音无情地告诉她，没有那些东西。就这么无情的扼杀了她的全部幻想。
“没有哦，”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紧接着她赶忙补救说：“大人没有魔法。”
这个世界并没有魔法存在，她只是换了一种方法去陈述事实而已。
她能在这里，依靠的并不是什么神奇的魔法，或者爱与奇迹之类的东西。如果真的存在这些东西，估计也不会有阿森和小沐存在吧？
不过，现在小沐还不能知道这些。
3.
黑尾算是阿森的老友，从阿森还不是阿森时就陪伴了她很长时间，算算时间也是个老寿星了，只是现在依然充满活力，毛发也依旧油光顺滑，单从外表看不出来是多老的猫。
在它那黑白相间的毛被小沐剪得乱七八糟之后，阿森抱着它躲进房间里偷偷笑了很久，理所当然的被一套猫猫拳捶着道歉。
“唔呜——”凹凸不平的毛发炸起之后平添喜感，但面对这个生气的毛球阿森也不敢再笑，而是盘算起之后要给小沐讲述什么样的睡前故事。
她一定会耐心的、用温和的声腔一夜又一夜的讲述，一直到小沐睡着才会停下。
可想到这，她的心中却只是涌起酸涩，仿佛她对待小沐越温柔，她就越嫉妒被这样对待的小沐一样。
她会看着小沐，引导小沐，一直到小沐真正成长为完全不同的模样，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为止。然后小沐将超越她的过去，超越小沐的另一个自己，那时她将在真正意义上重获新生。
不过现在，小沐还是个需要睡前故事的小孩子。
阿森渐渐敲定了主意，她会讲述一对姊妹魔女的故事，姐姐灰月与妹妹银月，她们在一切传说故事开始之前的久远时代，她们会经历无数惊心动魄的冒险历程……
老猫用脑袋蹭了蹭阿森的手，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也将她的痛感暂时压下。
那天夜晚，阿森第一次给小沐讲述了灰月和银月的故事，而小沐在她讲完之前沉进困倦。
起效了。
在故事结尾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去之后，阿森看着小沐想。
只要一直保持这样，就能避免……
灰暗向着阿森靠拢，她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锁好门。
奶牛猫担忧的叫声在门后传来，但她只是坐在房间的地板上，茫然的盯着窗帘。
如此安静着，又刺耳的喧闹。风吹起树枝摇晃，扑啦啦敲打窗玻璃，回旋着将薄云汇成一团，呼啸着无法平息的风暴。
4.
小沐在恐惧很多东西。
阿森很清楚这点，但是她无法主动问她，安抚她害怕的情绪，或者轻声细语地告知她如何正确面对这种总会经历的恐惧阶段。
她只能默默看着，看着她将恐惧遗忘，看着她不再害怕那些，又将克服恐惧的过程遗忘。这个过程中阿森无法帮助小沐哪怕半点。
……就像是她尽力去忽略被大人忽略的恐惧似的。
阿森跪下来缓缓搂住小沐，尽力压抑着鼻腔的涩感和心底的沉闷，极力压抑着自己在溃临边缘的汹涌情感，轻轻地抱住了小沐。
“……阿森？”小沐因为阿森的举动困惑不已，整个人像是呆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阿森在心中告诉自己，现在表现的太激动不是好事。她知道小沐不会记得这次拥抱，她知道小沐无法记住这些，但她比谁都清楚，不记得不代表不会害怕。
……害怕奇怪的气氛，害怕自己察觉到，但贫乏的词汇无法描述清晰的那种感觉。阿森很清楚那是什么，阿森很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
是啊，阿森当然知道。
所以阿森会尽力去避免小沐产生那种恐慌，尽力让小沐从原本的道路偏移到远处。
毕竟阿森此刻就因此才存在。
5.
所谓书中讲的，那些故事大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小沐也慢慢意识到了这点。
不论多奇妙的幻想，不论多么神奇的世界，终究不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中没有精灵，没有魔法少女，更没有魔法存在。
都是虚构出来的，他人脑中幻想的聚现而已。
不论怎么哭喊，不管是多绝望的时刻，都不会有许多故事里主角那样的英雄人物冒出来关心一个陌生人。说到底那都只是虚构出来的、完美但虚假的救世主。
那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阿森能感觉到，小沐和自己的距离在慢慢的拉远，她有了自己的心事，有了瞒着自己的东西。
阿森有些好奇，但是她不会过问，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如果小沐不想跟她讲，她就不会去问。即便她知道她不再跟她讲是因为什么，她也不会再多问一句。阿森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啊，我可真是可笑。明明在变得不一样，我却还是在透过她的一言一行，去看另一个人，去看早就不一样的东西……阿森痛苦的想，灰暗的膜再次罩上来。
就像站在影中透过昏暗的光与滤镜所见之物，阿森看见小沐安静的倒下，面色惨白透不出半点血色，双眼无神失去焦距。
还是发生了……阿森想。
无论如何，阿森继续压抑着心中的风暴，尽力平静的朝小沐细语，在小沐痛苦的喘息，扭曲起眉头与嘴角时轻轻的抱着她，告诉她没事的，我在这里，小沐，不会有事的……
世界寂静着，可阵阵嗡鸣仍不断传入耳中，阿森在异常的宁静中渐渐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她依然在尽力安慰小沐，抹去小沐苍白的脸颊上冒出的汗水。
有什么卷曲起来，被团成一团。有什么炸裂开，被烟火焚烧成微风吹过就会散在空气中的灰烬。有什么咆哮着，想哭喊着去诉说无法忍受的苦痛与悲哀，却无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奶牛猫悄无声息地走到两人跟前，抬起脑袋与阿森对视，在那双莹黄的眸中，阿森看见了闪耀着的璀璨花火燃烧着吐出幽绿焰舌，如同火炬般被传递进另一团灿烂的烟火中。
6.
书中的故事不是真的。但书中描述的死亡是真的。
不管是什么样的角色以什么方式死去，阿森都认为那是痛苦的死亡，是短暂一生获得解脱前的最后考验。
不过小沐还无法思考这些，她才刚刚意识到死亡所代表的意义，她才刚明白奶牛猫不是像书中所说的那样拥有九条命。
于是，今天阿森讲了一个不太一样的故事。
银月的魔女勇敢地独自前往传闻中恶龙盘踞的洞穴，却发现那条龙并没有做过恶事。
回到魔女联盟报告之后，银月听到了关于泡面魔女和她研发的泡面炼药锅的传闻。
“我真想给姐姐买一个！她肯定会喜欢的！”银月兴奋的说着，却被告知泡面魔女已经决定去隐居，现在还没有人找到过她。
“那我就要做第一个找到泡面魔女隐居地的！我一定要拿到一个泡面炼药锅。”银月说着，骑上扫帚准备朝图书馆飞去。
银月准备了追踪魔法、寻迹魔法、占卜用水晶球、现形魔药、□□……她将这些塞进随身的包里，又戴上灰月在尖角缝上羽毛挂饰的魔女帽。
于是，银月的魔女收拾行囊再次出发，去寻找连魔女协会也找不到的泡面魔女。
可惜小沐今天睡着的太早了。阿森叹了口气，老友的模样从影子中钻出，围着自己转了两圈。
她甚至没能听到泡面魔女的部分。阿森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些苦恼地看着桌上厚厚的一叠手稿。她构思了很多关于泡面魔女的故事，但是小沐好像不太感兴趣。
或许，她还是喜欢灰月和银月的故事吧。
7.
新的一年春季，阿森久违的想整点绿植，于是她种下了几盆花。
阿森不知道这些花什么时候才会冒芽生长，她只知道自己需要一直按时给它浇水，保持土壤湿润。
阿森不知道她种下的花会长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那些种子的名字。
名为悲伤，名为喜悦，名为担忧，名为快乐，名为同情，名为忧郁，名为痛苦，名为愤怒，名为希望。
或许也名为绝望。
莫名的，阿森忽然觉得“暮烟一定很会照顾这些植物”，可是她想不起来暮烟是什么。
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存在过的，她的老前辈。
就像魔女是活在恒久远的时光里的故事中一样，在名为现实的世界中，在意识的另一面空间里。阿森就是在那里找到了救赎与新生的可能。
但也只是可能。
于是在阿森胡思乱想的午后，在一个白瓷盆中长出了纯白的猫咪，小小的一只，刚出生几十天的样子。
她意识到，这将是独属于小沐的猫。
果然，小沐见到白猫之后表现得很开心，还给它取了个名字，赛德。
听到那个名字后，阿森很快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她种下的种子长成了猫的样子，而小沐唤出了猫的名字。名为悲伤的果实正在茁壮成长，顽强的在土壤深处扎根，紧紧抱住让其存活的泥土。
就如同……曾经的她。
8.
事情发生的比阿森预计的要快，她只来得及在出问题之前开始抑制。
小沐有很多问题，但是她一个都没有问，这一点阿森很清楚。
或许我该告诉她一切，或许什么都不说，让她一无所知的成长下去更好。阿森纠结着，阴影的气息充斥在房间中，沉淀成混乱的漩涡。
她不想失败，她不想再重复同样的结果，不应该是那样的，小沐应该正常的、像其他许许多多的普通小孩一样，成为一个没有问题的、完全独立的人。
小沐应该是那样的存在，应该成为那样的存在才对。
“呜——”半大的白猫不知何时出现在阿森的房间中，弓着背竖起全身的毛冲阿森哈气。它幽蓝的眼瞳渐渐转成莹莹翠绿，可惜阿森没有注意到。
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任由心中的闷瑟随着阴郁一同蔓延。
……原来如此。
想到最后，阿森终于做出了结论，或许这也是一个阿森晚了许多年才意识到的事。
我只是一直在被过去所折磨而已，我只是又一个留存在过去的时光里停滞不前的人而已。小沐已经长大了，小沐已经拥有成为不同的人的资质了，可是我一直没意识到这一点。
她已经有所察觉，但我还是把她当做意识不到这些的小孩。
这个时间……
这个时间，已经到了她迈出那一步，重新看到、听到、感受到一切的时候了。
阿森记得曾经的一切，却唯独忘了这个时间点。
或许这是因为，在阿森的记忆中这一步迈出的时间已经太晚了。
9.
那天，阿森心中生出了某种没由来的冲动，她的心脏疯狂跳动着，无形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但阿森只觉得亢奋，她凭着直觉飞快地写完了一个新的故事，就像她直觉这个故事她必须要讲出来，让别人听到。
在传说故事中所讲述的时代逐渐没落、灰月与银月的魔女消失在传奇的历史中的那个“很久以前”，名为法师的魔女怀抱着救济世人的仁慈之心游于世间，并在某个地方遇到了黑猫魔法师。
她们会像很多故事里的主角小队一样，经过无数的误会、争执、矛盾和险情，在属于她们的旅程中不断成长、不断积累默契与经验，最终她们将在旅途的终点分别，像许多传说故事的落幕之时一样，一切归于平静与安稳。
黑猫魔法师将教会法师适当的残忍与严苛，而法师将教会黑猫魔法师如何与他人建立联系。
这本应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阿森本可以用无数个夜晚的时间慢慢讲完，将两人的变化融进这无数个夜晚，成为魔女与猫咪法师旅途中数不清的事件里，无形间产生的细微改变。
可惜阿森的直觉在急切的告知她，这个故事要尽快讲完。
于是阿森省略了大部分的过程，只在最后详细讲述了魔女法师与黑猫魔法师的结局。
名为法师的魔女牺牲自己为世界创造了新的可能，而黑猫魔法师回到与法师相遇的小镇，久久凝望后永远地离开了那里。
她们之间或许有着坚固的友情，她们之间或许曾有过爱情，她们之间或许建立起了深厚的羁绊，但这都不是阿森需要考虑的细节，更何况直觉在催促着她快进过这段剧情去讲述真正重要的部分。
在那个小镇上被称为猫咪法师的黑猫在漫无目的的旅行了很长时间后遇到隐居的泡面魔女，并在泡面魔女的帮助下振作起来，在无人知至之地建立起只属于猫的魔法国度——
这大概就是猫咪法师最初的故事了。
在讲完之后，阿森莫名觉得“只要讲述到这里就可以了”，这似乎也是她直觉的一部分，在告诉她，这个故事只能到此为止。
而小沐愣愣地盯着阿森，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于是阿森临时编了一个故事讲给小沐，或许是故事太过无聊，小沐很快就睡着了。
阿森轻手轻脚走到阳台，看着那几个浇了几年水的花盆发愣。
那些盆仍然是几年前刚种下种子时的样子，除去生长出悲伤的白猫的那盆，现在只有一盆发芽了，缓慢的结出了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花苞。
这一盆……会叫什么名字呢……阿森有些疲惫的想，可惜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10.
世界仍被笼罩在呼啸的狂风之中。
阿森行走在混沌的空间，狂风也无法吹散的浑浊雾气阻挡了她的视线，却无法阻挡她感知这里的东西。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过去，这个空间的景象愈发混乱，正如阿森心中堆积的越来越多的阴暗情感，在内部不断腐蚀她的心智。心中的痛楚与风共鸣，枯木林与湖底的怪物在风的指挥下嗡鸣刺耳的暗之旋律。
植物的根深深扎进泥土，天空也裂开一道缝隙，透过层层浓雾，阿森感知到小沐打开了那扇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作。
现在小沐应该是惊讶地愣在原地了吧？
她猜测那颗肆意生长的植物叫做怀疑，她猜测小沐现在不再信任她。就像……她那时做的那样。
金黄的星星从天上掉下来，漂浮在阿森身旁。那只名为赛德的白猫不知从哪冒出来，爬到了星星上面。原本黯淡无光的星星发出柔和的光，缓慢旋转起来。
一颗、两颗、三颗……
越来越多的星星亮了起来，如随时限临近衰弱的灰银，烧灼自我爆发着最后的光亮。
11.
名为灰月的魔女堕入梦魇，名为银月的魔女无力搭救，反而被一同卷入这场噩梦中。
在这没有尽头的梦里，星星是唯一的光源，猫咪是唯一的引路者，两人历尽千难万险将梦魇击碎，却坠向更加黑暗深邃的噩梦里。
一开始，周围的一切与平常没什么差别，灰月与银月就像平时那样生活。
直到某一天，在梦的边缘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灰月注意到了它，并从裂缝中看到了……她不应该看到的秘密。边缘外的东西顺着裂缝偷偷进来，开始缓慢地消磨灰月的精神与意志。
后来，黑暗而痛苦的梦境边缘不断出现裂缝，在渐渐塌陷的过程中，银月察觉到了异常。
——原本阿森打算给小沐讲这样的故事。
可惜构思到一半卡了壳，只好换个思路去想，并有些无奈地写成开放式结局。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思路顺畅的时间已经到头了。
并且她隐隐有种预感，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而这将是她讲给小沐的最后一个故事。与其残忍地直说灰月与银月死在梦魇之中，不如换成两人凭坚定的意志不断挣扎着想脱离噩梦，并以“或许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一切传说故事启程之时，她们才能被名为法师的魔女解救出来。”为结尾，写成一个开放式结局。
而她的预感很快就成了现实。
小沐发现了那个地方，被看到的东西吓得愣住了。
阿森的心脏怦怦狂跳，她还没准备好要怎么跟她说明，要怎么跟她解释一切。
阿森深呼吸几下，在脑子里准备好她要对小沐说的话之后带着许多星星向小沐飘去。
但她忘记了准备面部表情，在发觉小沐在盯着自己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沐的阿森，只是摆出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沐。”阿森轻声说。
“我很抱歉……我想，也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情了。”
但小沐只是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或许是太过震惊还没反应过来，又或许是……
她好像不再信任我了。阿森痛苦地想。
“要再听一个睡前故事吗，虽然你现在是类似梦游的状态？”
本篇是曾在哔哩哔哩发过的文，思考半天决定这里也发一下
三部曲分成四篇文什么的有什么问题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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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灰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