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妇人们在花厅里嗑着瓜子聊着天,玻璃暖房里各家的姑娘们也有自己的话题,芝月不在蝉花馆里进学,故而乍一进来,叫各家的姑娘们都瞧了个稀奇。
“你是殷濯春,殷扶雪的姊妹?几岁了?怎么不来蝉花馆学本事?”
“你同你姐姐们倒是不像,反而有点江南女儿的样子,你会说京师的话么?说给咱们听听。”
“怎么独你一个人来了,你三个姊妹呢?你家大哥哥考中了生员,这是高兴的事儿,怎么不见他出来待客?”
女儿家们都有各自的教养,即便叽叽喳喳的,也都把声音放的很轻,芝月是生面孔,被问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我一个一个地说,”芝月轻声说着,声音里带了几分犹豫,“我常生病,幸得外祖母体恤养在家里,身子好些再去上学。我虽是姑苏生长起来的,但官话还是会得,只是京师的方言却学不会了。”
女儿家们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纪,心思虽细腻,但心地都不算复杂,她们本就被芝月的样貌所吸引,再听她温柔回应的和软嗓音,心里都生出了好感。
太常寺少卿夫人冯氏的女儿齐安歌,笑着唤她坐下,细声道:“我见过你。好几年前你从苏州坐船来京城,我随着我娘到通州码头接你,还记得吗?”
芝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说道:“……那时候我坐了一个月的船,晕头转向的,只依稀记得有位娴雅可亲的女儿家,同我温声细语地说话,可是姐姐?”
齐安歌有点羞涩的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言语间就多了几分亲热。
“许多年都见不到你,快要开春了,京师里的宴席、春游就开始多起来,你要常出来玩儿……”
芝月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女孩子们的友谊建立的很快,和芝月熟络之后,很快就继续起了方才的话题。
“这里离诏狱这么近,你可常听过鬼哭神嚎的声音?”
“可曾见过杀人的?”
怎么没见过呢?前夜她就亲眼目睹了一场围追堵截的绞杀,住在这里,难免习以为常。
“听到过呜呜咽咽的风声,不过我睡的深,即便有什么异响,也都错过了。”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能扫女孩子们的兴,又道,“我住的院落,与通往诏狱的巷子比邻,围墙上有火烧过的黑印,剑砍过的凹痕,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想来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女孩子们都倒吸一口凉气,只有齐安歌注意到了其中的细节,轻声问道:“你怎么会住在临街的院落?”
芝月没有想到她这般问,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偏僻、临街、背人。这就是外祖母把她安置在那里的原因。
她既不说齐安歌就不再问,几个女孩子还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听到芝月能说出一点秘闻来,都来了兴趣。
“管诏狱的那个指挥使,你们可曾见过?”
“去年三月三,咱们在丰宁坝上春游,这人骑马闯进来,身后跟着一长串儿的缇骑,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拿剑挑开找人,很是嚣张无礼。”
“我也听说了,他长什么样,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是个又年轻又好看的坏人。”
芝月的思绪有些远走,低头的时候,额角的伤又显露出来,齐安歌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孩子,一眼看见了,吓得无声地张开了嘴。
“你头上怎么有伤?”
芝月听了,忙用乱发遮掩了一下,齐安歌看出了她的窘迫,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记得你从前住的园子又大又好,吃穿用度也都是最精细的,那时候连服侍你的小丫头都胖嘟嘟,如今我看她都瘦的嘬腮了。看你们这个样子我都饿了,我要去找我娘——”
齐安歌嘀嘀咕咕地说着,起身就走了,玉李在芝月身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儿迷茫。
“齐姑娘怎么连我从前什么样,都记得。”
芝月就往前探身,捡了桌上的一块芡实糕,递给了玉李,“补补。”
她其实记得齐姑娘。
当年在通州码头,她还冒着初来京师的傻气,衣服穿的也不对,不过是初冬的季节却裹了一层毛茸茸的狐狸毛大氅,娘亲沉着脸骂爹爹坏透了,说他诚心叫自己丢脸。
芝月想为爹爹辩解几句,又怕娘亲听了生气,正局促不安的时候,齐姑娘为她解了围,“南方的燕子到北边来,脖子上都要多生一圈毛,妹妹知道北边冷,给自己多加了层衣裳,多会照顾自己啊。”
娘亲听了,就笑了起来,码头上的气氛就又松快了。
齐姑娘在她的心里是极好的,只是她处境可怜,自然而然地生出了隐隐的自卑之心,不敢同她结交。
她想着心事,落更的梆子就响了起来,花厅因为靠近大门的缘故,隐隐约约能听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水莲过来请她,轻声说道:“老夫人来了,姑娘随我去东屋吧。”
席要老夫人和檀之表哥开,芝月知道其中的规矩,这会去去东屋,应该是同三个姊妹一起候着,大人叫进花厅的时候,她们四个姊妹再一起入席。
只是到了东屋屋前,崔簪碧就拦下了她,“你两个姐姐还没有拾掇好,你自去入席就是。”
芝月被赶东赶西的,又不能真的去入席,只好坐在游廊里候着,玉李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往东屋那里绕了一圈,好一会儿才回来,附上了自家姑娘的耳朵。
“大姑娘和二姑娘吵起来了,好似是因为什么首饰,我听着二姑奶奶在里面调停,也不知道解决了没有。”
芝月垂眼一笑,“多好的东西,值当她们去抢。”
“里头的夫人们,家里都有适龄的哥儿,打扮的漂亮亮的,被哪家看上了,美名一流传,婚事不就更加好说了吗?”
主仆两个这些年被无视惯了,倒也不觉得在游廊里多凄凉,但几个去如厕的对夫人看见了,路过时视线流连,眼神里都多了些怜悯。
孟老夫人今日穿的比平日里鲜亮许多,她一入席,就往斜身后寻了寻裴芝月的踪迹,直到看她在帷幔后低着头乖巧的站着,穿着打扮都一丝不苟的,倒也是消了几分气。
她往芝月那里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服侍,再一一介绍给列位亲朋,芝月看见了,挪步过去,轻声唤了声外祖母。
芝月走近了,孟老夫人才看见她额上的伤并未完全盖住,反而因为发丝略乱的缘故,那伤口暴露了大半,十分可怖。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拿粉盖住?怎么就这么来了?你想要谁难看?”
“回外祖母的话,孙儿好好地遮了,许是在游廊里被风吹乱了头发——”芝月说着话,身子有些微微颤抖,眼睛里也忍着泪,玉李在她身后一把撑住了她,主仆两个看在别人眼里,像是两个小可怜儿。
孟老夫人看芝月这副样子,气的手抖,又察觉到此时花厅里众宾客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这才咬着牙低声道:“赶紧把三小姐扶下去梳洗。”
见玉李把芝月扶下去了,孟老夫人这才稳了稳心神,看向门外,只见自家两个外孙女殷濯春、殷扶雪走过来,两个大的一个看上去娴静清冷,一个莹润剔透,收拾的十分齐整漂亮。
孟老夫人只觉得两个外孙女今日格外耀眼,但因为急着向宾客推出自家两个小美人,故而没有仔细看,只招手唤她二人过来,一手挽了一个,亲热地进了花厅。
同孟老夫人预想的不同,花厅里的说话声儿在她进来后,忽然在一瞬间全消失了,先是林夫人那一桌率先停了交谈,接着是常氏那一桌,其后和崔家沾亲带故的远亲也都不说话了,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放在了薛老夫人身后的两个女儿家身上。
孟老夫人就觉出了异样。
她并不觉得自家这两个外孙女有惊世绝俗的美貌,不然也不会一定要裴芝月来今晚的宴席充场面,那么,这些宾客都在看什么呢?
她虽诧异,却还能保持镇定,笑着向众人介绍道:“这三个是我那不成器的外孙女,她们平日里都在蝉花馆里进学,想必大家也都见过了。”
薛氏将殷濯春、殷扶雪往前送了送,两个女儿家见众人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驻足,心里都觉出了虚荣之感,规规矩矩地向众人颔首施礼,尽显大家闺秀的气度。
然而在她二人行礼过后,宴席中有一道清脆的嗓音越众而来,话音里带着些许疑惑与惊讶。
“崔嘉善的月光珠,怎么会戴在殷二姑娘的头上?”
说话的,是太常寺少卿夫人冯郁郁,也是齐安歌的母亲,她与崔嘉善从前颇为要好,自然对她的首饰穿戴如数家珍,此时她的话音一落,同她一道的上林苑监正夫人邓青昀、教坊司知事夫人林萱就都接了口。
“这月光石可做照明之用,是当今太后,当年在太湖潜邸赐给嘉善的宝物,嘉善有巧思,叫工匠用金累丝做成簪子,把这枚宝物镶嵌在其间,熠熠生辉,当年清嘉说给了女儿,怎么今日却戴在了她的头上?”
“不止这一样。大姑娘耳朵上的玉兔捣药白玉耳坠,二姑娘发间插着的珍珠蝴蝶簪,脖子上挂着的碧玺粉桃吊坠,也都是当年嘉善的爱物——”
随着这三位崔嘉善的好友说的话,众人的心神都集中在了孟老夫人身后的两位女儿家身上,只见这两位女儿家,都生的清秀丽质,但浑身上下的首饰极尽奢华,恨不能十个手指头都戴上宝石戒指。
众人不由地想到这些年崔家大女儿崔嘉善过世时,她珍藏的珠宝被洗劫一空的传闻,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刚才在席中小坐的可怜姑娘,脸上都浮现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崔嘉善当年在京城收集各色珠宝出了名,那年养玉斋来了套紫翡翠,我同崔清嘉抢破了头,到后来还是叫她给拿下了——”
“崔嘉善的珠宝首饰可不少,说一句价值连城也不为过。那年她仓促过世,薛老夫人不还和她那前夫打了场官司吗?说是他那前夫卷走了大半珠宝——”
“可不是!这几样首饰在京城,可都是当年出了名的珍稀,即便没叫她那前夫卷走,也该传给自己的女儿吧?怎么戴在了她外甥女的头上。”
“……她亲女儿你方才没看见?穿的倒是妥帖,可眼睛里的怯懦,头上的伤,不敢说话的样子,连背都挺不直,哪一样都不像是被好好养着的样子……”
花厅里太过安静,以至于窃窃私语也能听的清楚。
孟老夫人此时如堕冰窟,后颈上冒出了丝丝寒气,而她身边的殷濯春、殷扶雪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脸色骤变,无助而慌乱地看向了自家外祖母。
孟老夫人尴尬地张了张口,却一时语塞,整个花厅的气氛就僵住了。
宝宝们,下章24日早晨8点更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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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恶紫夺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