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凝霜,天色才蒙蒙亮。
晚苍山的明丽风光与照影河的澄澈碧波交相映衬,将谢家庄烘托得愈发宁静祥和,宛如一副被晨光轻拥的世外桃源图。
可惜这世间哪有真正的桃源在?
那疾驰而来的马车,就像利刃一样,硬生生地将这美好的画卷,给划开了一道口子。
马车停在了一座挂着孝幔的宅院外。
谢秀才家的小厮吴恙背着药箱跳下车辕,连马都来不及拴,就反手从车厢里拽下来一名胡须花白的郎中。
他不顾郎中的喋喋抱怨,只神色焦急地拖着人往院里跑,那匆忙的模样,好似是要赶着时间去阎王殿里抢人一般。
谢家庄东头石井边上,早起遛弯的十二婶被这阵仗吓得呆住,不由得忧心忡忡念叨:“这是撞上什么要命的事了?怎么一大早就请郎中?自从宏文没了之后,他那小夫郎便一病不起,难、难不成……也要熬不过去了?”
事关生死,十二婶说到最后,嗓子眼儿都在发颤,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哽咽。
一旁蹲在井边洗菜的妇人却心肠冷漠地编排起来:“嘿,说起来也是邪门。自从谢秀才的儿子出生后,这才短短一年,先是谢秀才的岳父得肺痈病死,接着谢秀才赶考遇上山洪被淹死,落葬还不到两个月呢,眼瞅着他夫郎也快不行了,哎呦……,他那儿子,难不成还真是刑克六亲的命格?”
按血缘辈分来算,十二婶跟谢秀才可是正儿八经的堂亲,没出五服的那种。
她自是要维护自家堂孙的,当即便破口大骂:“你个黑心烂肺的蠢王八!这种子虚乌有谣言你也敢乱传?当心我告到族长那里,治你一个污蔑同族、口舌犯贱之罪,到时候定要打烂你这张臭嘴!”
才刚一抬出族长,那妇人便怕了,缩着脖子辩解道:“原话又不是我说的,是谢秀才他亲娘先说的……”
“别人说你也跟着说,别人吃屎怎么不见你也跟着吃!”十二婶又骂了一句,便懒得跟她继续纠缠,只步履匆匆地往族长家赶,边走边絮叨:“不行,我得告诉族长去,宏文他亲娘实在太不像样了,必须得好好管一管!还有宏文他夫郎,也得要好好劝一劝,……哎,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尽力熬过去才是啊。”
洗菜的妇人见十二婶走远,赶忙端着菜篮子麻溜回家,嘴里还忍不住嘟囔:“啧,别说,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有人吃屎呢。这要是真见着了,那可就稀奇了,嘿嘿。”
“……”
一早来井边挑水的王二丫,就像个透明人似的,站在一旁,看得真切,听得也分明。
她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这人啊,一辈子的福气果然是有限的,前半辈子享得多、占得多,后半辈子恐怕就要不填。不然,怎么会有“先甜后苦”的说法呢?
就像谢秀才的夫郎,姆父虽然早逝,却被亲爹捧在手心里长大,嫁人也嫁的是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师兄,小半辈子过得顺顺当当,谁料却突然跌进了深渊里。
哪像自己,生在一个把女儿当草芥的山户人家,吃不饱、穿不暖不说,挨打受骂更是家常便饭。
好在到了该出门的年纪,运气好嫁到了谢家庄——丈夫虽说游手好闲,公婆却和善大方,两个孩子也懂事体贴。
王二丫坚信,她前半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后半辈子的福气必定能够补足,“先苦后甜”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家里还等着她挑水回去熬粥呢。
王二丫用瘦弱的肩膀挑起满满两桶井水,踩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路过那座挂着孝幔的宅院时,她忍不住往里望了一眼,眼里带着几分关切与祝愿,只盼着那位如玉般的小夫郎能撑过这一劫。
身无长物的王二丫,也只能这样望一眼罢了——她又不是神仙。
若是真能像神仙那般法力无边,她定会成全小夫郎想要追随丈夫而去的心意;再寻一个生机旺盛的魂魄来替他活着,这样既有人照看孩子,又可避免孩子背上“刑克六亲”的名声。
王二丫当然不是神仙,可她的想法,却与“神仙”不谋而合。
*
古香古色的卧室内,弥漫着久久不散的苦涩药味。
韩令果就是那个被“老神仙”抓来救场的生机旺盛的魂魄。
他这会儿正半睁着眼睛,躺在挂着墨绿色烟纱帐的架子床上,由一名胡须花白的郎中为他诊脉。
小仆王劲草守在旁边,满心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敢出声打扰,只提心吊胆地看着郎中诊完少郎这一只手,又换了另一只手。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那郎中才捋着胡子,慢悠悠拽文:“少郎先前心有郁结,如乌云锁日,生生将一身生气窒碍深藏,是以脏腑渐失灵韵,如涸泽之苗。如今郁结尽散,便如久雨初晴,天地重苏,生机自会渐次复归,往后只需悉心调护,静养元神便是。”
诊完脉,断了症,内室到底不方便久留,那郎中缓缓收起了脉枕,又将药箱合上,对着神色憔悴的韩令果略一拱手,道了句“静养为要”,便转身轻步退了出去。
韩令果刚接手了这副病弱的身子,此刻正是精力不济,只柔柔弱弱地说了句“多谢”,便抬眼示意王劲草,让他送老郎中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韩令果一人时,他才终于放松下来,懒懒散散地靠在床上,闭着眼梳理着目前的处境。
韩令果对自己穿越的过程记得十分清楚——主要是那经历太过离奇,想忘都难!
他当时正在户外直播,碰巧撞见两个小学生偷偷去河里野泳。
那俩熊孩子水性明明差得要命,胆子却大得惊人,你追我赶就跟比赛似的,拍打着水花一个劲儿地往河中心游。
结果才刚游到一半呢,两人就都撑不住了——别说是拼命挣扎着游回来,就连呼喊“救命”的声音都微弱得很。
韩令果水性倒是不错,却没什么救人的经验。
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两个孩子给拖到岸边,自己却累脱了力,偏巧这时候腿肚子猛地抽筋,一口气没提上来,呛着水就沉了下去。
按理来说,他这也算得上是见义勇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救了两个,加起来得有十四级。
因此,对于死亡,他没有疑虑,也没有畏惧,更没有留下多少遗憾。
身体在水里溺亡,魂魄离体,他就乖乖在河面等着,心里默默盘算:等会儿跟着鬼差去了地府,可得在阎王面前好好争取争取——他可是为了救人才死的,投胎的时候总该有些优待吧?
可惜,就在韩令果做着下辈子投胎成富二代的美梦时,却突然被一道“神念”给拐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一具刚断气的躯壳里。
根据那“神念”透露出来的意思,它应该是这个世界天道的化身,简称:道哥。
按照道哥的说法,韩令果因为心性坚韧且身具功德,所以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这才特意给他安排了一场可以躺赢的人生。
当然,这都是忽悠人鬼话!
事实就是,韩令果因为救人死了,却没能投胎成富二代,而是莫名其妙地穿越成了异世界跟他同名同姓的小寡夫,还带着一个刚满两岁的小娃娃。
好消息是:自家宝儿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命定男主、天生的读书种子,将来会连中六元,成为名垂千古的治世能臣。
坏消息是:有源源不断的系统任务者,企图窃取他家宝儿的滔天气运,而且有好几次都差点得手了!
道哥不跟窃运者们一般见识,只在窃运者们即将功成身退时,一键重启世界。
轮到韩令果穿越到这儿,已经是这个世界的第六周目了!
韩令果还在琢磨这“躺赢的人生”该怎么躺时,就见王劲草喜笑颜开地抱着他家宝儿进了屋。
他将刚满周岁的小娃娃放到了韩令果枕边,啰啰嗦嗦关心道:“吴恙去送郎中回县城了,顺便给少郎抓药。您饿不饿?我去做些清淡的饮食来。就让小少爷留在这儿陪着您,您多看看小少爷,多看看他,说不定就什么都好了。”
昨晚后半夜,自家主子突然吐血晕倒,眼看着都已经没气了。
偏偏就是趴在床边的小少爷,奶声奶气地喊了两声“姆父”,主子竟猛地一颤,胸口缓缓起伏起来,一丝气息又探了回来。
由此可见,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娘亲、姆父,是真正舍得丢下亲生孩子不管的。
王劲草像是怕被退货的推销员似的,放下孩子就快步出门,屋里只留下韩令果和这位小气运之子大眼瞪小眼。
小娃娃只瞪了不到半分钟就撑不住了,眼皮子开始打架,带着点委屈的奶音哼哼:“姆父,豚儿还想睡觉觉。”
“……”
不愧是气运之子啊,专挑着父姆的优点长,小小年纪就已初显神颜。
韩令果被他这软糯模样萌得心头一化,连忙伸手替他脱了外衣,掀开被角,夹着嗓子哄道:“睡睡睡,来乖宝,挨着姆父睡香香。”
小娃娃刚一躺下,就跟按了关机键似的,秒睡过去。
韩令果望着自家乖宝那张精致可爱的小脸蛋,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
别人家孩子大多都只是小时候可爱,长大了却难说好坏,万一养出一个啃老又缺德的大废柴,做父母的后半辈子可就遭罪了!
他家乖宝却不一样,他家乖宝注定是心怀天下、经世济民的大贤才。
当然,贤才也好,咸鱼也罢,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死gay,他韩令果何德何能,竟然有了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韩令果侧着身子,头枕着胳膊,满脸宠溺地盯着孩子鼓嘟嘟的奶膘,心里直发痒,刚想要凑过去轻轻嘬一口时,脑海里却突然炸开了一道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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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