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顺心很愤怒,非常愤怒,可她也知道,现在的形势对自己不利。
别看她方才和凌霄你来我往,仿佛势均力敌的样子,实则双方的筹码根本不成正比。
眼下她能威胁凌霄的只有那桩暗中交易,可那同样会牵扯到自己,事情如果真的闹大了,他顶多就是名声受损,可她说不定就要丢了性命。
林顺心不怕死,可她怕仇还没报就死了。
这并非是她在杞人忧天,而是她从刚才的谈话中,窥见了凌霄的处事风格。
他太过老练,一看就知道很擅长处理这种事。
与其说他像个超凡脱俗的仙君,倒不如说他像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他们不会允许有人脱离自己设置的世界框架生存。
一旦发现出格的,不受控制的个体,要么吸纳他们将其同化,要么就只能让他们彻底消失。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令受害者保持沉默的一种方式。
只不过第一种是用蜜糖粘住受害者的嘴,而后一种则是用刀刃割断受害者的喉咙。
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要令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甚至微乎其微。
其实如果单论利益得失,凌霄提出的条件还是很诱人的,奈何比起这些东西,林顺心更想要公理和正义。
如果她要想在眼下这种极为不利的情况下,还如愿以偿的话,那么现在最好的外援,就是对方最在乎的人了。
‘杨玉衡,昭阳君’,这个名字和称号在她舌尖不停的打转。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多年来的警惕和直觉告诉她,刚才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而在清静峰上,能有资格旁听这种私密会议的,恐怕也就只有这里的主人了吧。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林顺心猜不透,但很想知道,因为这关系到她下一步该怎么做的问题。
心情烦闷至极,且暂时毫无头绪的她,没有躺在屋子里辗转反侧,而是主动走了出去,想要静一静。
清静峰的梅林不许闲杂人等私自踏入,这是林顺心住在这儿的第一日,天涯就告诉她的规矩。
可也不知怎么的,这一晚,她踩着雪,踏着月,就这么轻轻松松穿过了笼罩梅林的结界,进到了里面,随后便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声。
她顺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鞋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响,梅树的枝头,也是素白一片。
只是在这银色的月光下,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雪,还是花。
只那碧玉般的叶子和花萼的存在,以及凑近了才能闻到的香气,才能让人觉出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但现在林顺心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梅花上,哪些这些都是在三界中都难得一见的绿萼雪梅也一样。
她的目光都被不远处静坐在湖边抚琴的他吸引住了,不知不觉间就靠近了对方。
可又在琴声结束的那一瞬,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不由得大惊,连连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震惊于自己失去了警惕。
“我只是弹了一首曲子。”杨玉衡抚平琴弦,如实道。
“不,不是这样的,这琴声不对。”她却笃定有猫腻,“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忘机’,所谓,‘海翁忘机,鸥鸟不疑’,喻人无奸诈之心,仿佛赤子般澄澈。”他耐心的解释。
“昭阳君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我?”林顺心闻言,却嗤笑一声。
“我听闻,昭阳君修的是无情道。”
“所谓天道无情,方为至公,既为至公,又何来狡诈与澄澈之分?”
“还是说,即便你修的是无情道,心中却仍有执念与妄想?”她的问题很尖锐,直指他修行的根本。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谓天道无情,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表达罢了。”杨玉衡却不闪不避,径直回答了她。
“你……”,他如此坦然,反倒让她惊讶。
“我猜你方才想说的应该是这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对吗?”虽然是疑问句,但却是肯定的语气。
“……”,林顺心不说话。
“他不喜欢读书,我都是自己看的。”良久后,她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这个。
换了旁人自然不懂,可他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讲沈幽冥不曾认真教授她什么,她都是自学的。
“所以你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在我看来,你天资聪颖,只是性子有些偏激,需要有人教导。”
“你曾写信来,说要拜我为师,那么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如何?”于是他极其自然的询问道。
“……”此话一出,林顺心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有不住的上下打量。
前脚凌霄刚找了她谈补偿的事,后脚他就说要收自己为徒,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但现在情况未明,她必须谨慎一点。
“想要我拜师,那至少也该有真本事吧。”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若你能解答一个困扰我多年的疑问,那我拜你为师又如何?”于是乎,她定了定神,故意道。
“愿闻其详。”杨玉衡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你方才讲,我的理解有偏差,那不如你就替我解答一下这句话吧。”
“什么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林顺心有试探他的意思,但也是真的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所谓‘天地不仁’,其中的仁,并非是指仁慈和善良,而是特指生灵所独有的,带有偏爱和私情的仁爱。”
“这里的‘天地’,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天空和大地,而是借指天地运行的自然规律,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绝对客观,无偏无私的存在。”
“万事万物在自然规律的眼里,都和那些草扎小狗一样,祭祀前被恭敬对待,祭祀后被随意丢弃。”
“它对世间所有的生灵亦是如此,既无偏爱,也无憎恨,任其生长泯灭。”
“这是一种超越了伦理道德,也不在乎是非对错的,绝对的,冷酷的公正。”
“这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至于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里的‘圣人不仁’也并非是指高高在上,不顾百姓死活的冷血统治者。”
“而是一种摒弃个人私欲,主观好恶,任由百姓随着自然规律发展生存的智者境界。”
“这看似不仁,实则却蕴含着大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世界的平衡与秩序。”杨玉衡也果真耐着性子,细细与她解释起来。
“我记得昭阳君你就是修无情道的,那你达到这样的境界了吗?”林顺心闻言,有些若有所思,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反问了一句。
“我修无情道不假,但到底还是这万物生灵中的一员,有时候也难免有所偏私。”杨玉衡倒是坦诚。
“仙人也会偏私吗?”林顺心歪了歪头。
“林姑娘,你还小,不知道有时候为了维持平衡与秩序,哪怕是仙,也别无选择。”杨玉衡沉默了一瞬后,缓缓摇了摇头。
“昭阳君,你错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仙也会有偏私,不然,你又怎么会收到那封信呢?”可出乎意料的,她却这般接了一句。
“你想借刀杀人。”杨玉衡戳破了当初她的计谋。
“没错,可那也得有人愿意做这把刀,不是吗?”林顺心也干脆,竟是直接承认了。
“是。”这点杨玉衡无可否认,他的确是自己入局的,哪怕他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还是入局了。
至于缘由,他看向了身旁的梅树,白雪压枝头,花叶被其覆盖,已然有些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但他还是出神的望着,仿佛在透过这花看到谁似的。
而她看到这一幕,也很是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也落在了白梅上。
她突然抬手,只听‘嘎嘣’一声脆响之后,一枝梅花应声折断。
“你这是做什么?”杨玉衡一惊。
“摘花啊,你没看到吗?”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拿着那枝梅花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知道你在摘花,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杨玉衡皱了皱眉头。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而且它闻着香,看着美,那我没道理辜负啊。”
“俗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难道昭阳君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她还反过来教训他。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本以为他会生气,然而他却低声喃喃,不住的重复着她的这句话。
“你……没事吧。”林顺心握紧了手里的梅花,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林姑娘,多谢你。”他却抬起头来看着她,极为真挚的道谢。
“谢我……”
她刚想问他谢自己什么,结果下一秒,就看他化作冰蓝色流光消失不见了。
唯有一张古琴留在了原地,有簌簌白雪和淡淡梅香,还有一个举着梅花,一脸懵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