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在约见的那家咖啡厅,云涧临走时问了云蔓一个问题——
——“我腺体受损生不了孩子这事,您是怎么跟涂家圆过去的?”
当时的云蔓几乎要跳起来捂云涧的嘴。
后来,她支支吾吾地答非所问:“当年你的信息素等级检测结果众所周知,是涂家自己没要求提供现阶段的检测报告,并不是我有意骗他们。”
那时的云涧,将涂家的信任归功于祝悬的存在。祝悬是为涂家诞下三个孩子的长媳,邓家作为涂家的姻亲,自己作为祝悬同父异母的弟弟,被给予信任似乎理所当然。
但直到婚礼那天,有位自来熟的宾客过来跟云涧攀谈,在提到云涧的毕业院校时,对方兴奋地表示也想让孩子就读那所学校,甚至请云涧帮忙推荐专业。
云涧是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被包装出了一份完美履历。
这份履历做得天衣无缝,他这个腺体报废、生育能力几近于零的“残次品”,被塑造成了一个留学海外名校、主修艺术专业、毕业后环球旅行的完美联姻对象。
更何况,云蔓给涂家提供的秘密资料里,还附上了他的基因序列和信息素数据。至于这些数据是伪造的,还是取自某个信息素相似的替身,云涧无从得知。但涂家显然对他的数据分析结果很满意——无论是与涂天演的信息素匹配度,还是为涂家诞下S级Alpha的概率,都高得惊人。毕竟,祝悬为涂家生了三个孩子,却连一个Alpha都没有,涂家对S级继承人的渴望,恐怕不亚于邓岂年。
当初答应这门婚事时,云涧不过是想用云蔓给的四百万解燃眉之急。至于以后,走一步算一步吧,他给了自己一年的缓冲期来处理这件事。
可婚后才一个月,种种迹象就推着他不得不加快步伐。从二楼拐角那间预备婴儿房,到涂家老宅床头柜上的小瓶子,再到得知涂家Alpha必须在25岁前生育的传统——他的时间远比预期紧迫。
而今,他更是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成交价”从最初的四百万,暴涨至骇人的数十亿。
当初在咖啡厅讥讽云蔓“卖子求荣”时,云涧其实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场婚姻是云蔓为他谋的幸福,但也只是将其视为一桩寻常的利益联姻——两家各取所需,婚后维持体面,彼此相安无事即可。可他万万没想到,事实竟会如此让人不齿。
在祝悬眼里,云涧母子是鸠占鹊巢、觊觎邓家产业的寄生虫。然而实际上,云涧对邓家的一切都毫无兴趣,更不了解邓岂年的真实家底。以至于被卖了之后,才恍然惊觉,邓岂年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甚至废物到要靠吸涂家的血来续命。
或许早在六年前,邓岂年就动了这个心思。
六年前,祝悬与涂天择大婚时,邓岂年以为自己迎来了翻身良机。可涂天择丝毫不为所动,不仅拒绝投资,甚至连祝悬都胳膊肘往外拐地站在对立面。邓岂年咬牙切齿,却也只能暂时作罢。
六年后,涂家贡献出了另一位冤大头。
涂天演一掷巨万,为邓家提供了充足的资金保障。邓岂年大计得逞,“等屿”项目正式投入开发建设。
难怪向来深藏不露的祝悬会撕破脸皮兴师问罪。现在,云涧完全理解了他的迁怒与忧虑——作为维系两家的纽带,一旦项目有任何差池,他们必将首当其冲,成为涂家问责的对象。
在这纸醉金迷的豪门联姻中,即便是出身显赫的祝悬,也不得不在六年内接连生下三个孩子。金枝玉叶又如何,仍旧也难逃生育机器的宿命。
而一旦涂家发现所谓“完美履历”不过是一场骗局,“S级”更是明日黄花,云涧这个连基本生育能力都不具备的“残次品”,等待他的结局,恐怕……
至于帮助邓岂年策划这场骗局的云蔓?她根本不会考虑这些后果。这个终日沉溺于虚妄幻想中的Omega,甘之如饴地当着共犯。
毕竟,邓岂年只需动动嘴皮,承诺几句空话,付出一点点伪装出来的爱意,她就能被轻易打发。
而“涂家主母”的头衔,正是所有空头支票里,最能蛊惑云蔓的那一张。
她就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驴,对着那根永远够不到的胡萝卜,痴痴追逐半生。
当邓岂年在外面有了Alpha私生子时,当邓岂年要求云涧与涂家联姻时,当邓岂年胁迫云蔓同意把云涧的腺体移植给祝悬时,诱饵始终是同一根胡萝卜。
邓岂年这招屡试不爽,云蔓此人屡教不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年,祝悬的Beta母亲因为无法忍受邓岂年接二连三的背叛,毅然提出离婚。那场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最终让祝女士成功分走了邓岂年六成家产。
邓岂年在人财两空后仅消沉两个月,就被媒体拍到与一位N线小明星打得火热。
这位小明星正是时年19岁的云蔓,彼时的Omega清新得有如一朵新摘的白莲。在攀附上邓岂年之后,她迅速卸下小白花的伪装,以涂家新一任当家主母的身份自居。
她在众人的表面逢迎与背后唾骂中乐此不疲,纵使背上小三上位的骂名也毫不在意。舆论将她塑造成不择手段挤走原配的不入流货色,信的人很多,祝悬也是其中一个。
可她分明不是。她在那场离婚官司结束两个月后、被媒体曝光的前几天,才在一场宴会上与邓岂年初遇。
没人为她辩解,她也不在乎外界的评判。既然选择了这条捷径,就不介意道路两旁荆棘丛生。
在不久之后,云蔓高调宣布怀孕,在众人都以为她将成为名利场的常客之际,她反而沉寂了。
云涧猜想,邓岂年定是在那时撕下了伪善的面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戏子为他生了个毫无价值的Omega儿子,竟还妄想登堂入室。
要知道,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离婚官司,早已让嗜财如命的邓岂年元气大伤。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精明如他又怎会重蹈覆辙、再次踏入婚姻的牢笼?更何况对方还是在各方面都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助益的云蔓。
为了彻底断绝云蔓的念想,邓岂年甚至剥夺了云涧随父姓的权利。在他畸形的价值体系里,纵是十个顶级Omega,也抵不过一个平庸的Alpha。这份对Alpha继承人的病态渴求,从那时起就暴露无遗。
倘若当时能及时醒悟,或许还不算太迟。可惜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场荒唐的纠缠持续了二十余载,直至今日,云蔓仍十年如一日地做着愚不可及的美梦,却始终得不到她想要的结局。
云蔓或许也曾抗争过,为云涧、也为自己。
在云涧被意外测出信息素等级为S级时,云蔓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母凭子贵,但现实是残酷的黑色幽默——邓岂年要求云蔓答应把云涧的腺体移植给资质平庸的祝悬,只为助这个“嫡子”攀上涂家高枝。
最讽刺的是,在这场关乎云涧命运的讨论中,根本无人想过要征求他这个当事人的意愿。
云涧能想象那个场景:
云蔓轻声啜泣着,委屈地质问:“明明都是Omega,都是你的骨肉,为什么独独对我的孩子这般狠心?”
她作为专业演员,必定会恰到好处地拿捏着语气,把自己塑造成一株楚楚可怜的雨后初荷,极大限度地激起Alpha的保护欲。
所以邓岂年起先会敷衍地哄上两句:“又不是摘了腺体就会死,到时候再给他找个好的替换上,A级的总行了吧。再说,就算把腺体摘除了,做个Beta又有什么不好?他总归是我儿子,以后也少不了他的那份家产。”
云蔓开始不依不饶地怒斥不公。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同样是Omega,同样随母姓,凭什么祝悬是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而她的孩子却只能沦为取珠后被弃如敝履的蚌肉?
持续不断或真或假的哭声,终于耗尽了Alpha所剩无几的耐心。邓岂年鄙夷地审视着这个不自量力的Omega,开始抛却体面,极尽挖苦、嘲弄与恶语相向之能事:“你照过镜子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祝悬的母亲又是什么家世!一个戏子的儿子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吗?祝悬将来是要嫁进涂家的,难道你这种货色生的儿子,也配被涂家这样的门第接受?”
云蔓的哭声戛然而止。于是此事不了了之,许多事都不了了之。
啊,多么妄诞又真实的一出戏。
云涧抿净杯中最后一口香槟,对自己脑补出的戏码很满意。他才不管邓岂年的语气有多OOC,一切由他这个做编剧的说了算。
他将香槟杯递还给使者,转身背对宴会厅。借着露台昏暗的灯光,开始打量那棵从楼下延伸上来的广玉兰。
幼年的某一天,他曾在这棵树上偷偷刻下记录身高的划痕。过了大概一年,他惊愕地发现,那道痕迹竟神奇地出现在他头顶上方,他竟然越长越矮了。
小小的他站在树下闷闷不乐,直到一片巨大的白色花瓣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中脑门,他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小树也在和他一起长高长大,而且长得比他快得多呢。
刚进入五月的北方,广玉兰枝头缀满了一颗颗尖尾灯泡似的花苞。虽未到盛放时节,云涧却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雅香气,它掩盖在浓郁的香水里、伴随着“哒哒”的高跟鞋声传来。
云涧从幼年记忆里回过头,看见一张被时光格外眷顾的脸。
云蔓走进露台,主动站到云涧身侧。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她语调轻柔,动作亲昵,脸上挂着整晚都没消减的满足笑意,显然是要在众人面前维持与云涧母子情深的假象。至于那通歇斯底里的电话,她似乎打算当作从未发生过。
可是云涧并不想让她如愿,他面无表情地打破这份虚伪的和乐:“我在想——你和邓岂年联手,把一个腺体报废的Omega,卖出了十位数的天价,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这个开场白堪称石破天惊。
即便已数次交锋,云蔓仍难以招架云涧如此直白的质问。
“不是的……你父亲不知情,”她慌忙贴近云涧,声音细若蚊蚋,急切地为邓岂年开脱。同时眼神还不安地游移着,生怕有人把这番要命的对话听了去,“他根本不知道你腺体受损的事……”
这是云蔓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坦白当年的一部分内情——显然,当触及邓岂年的利益时,这个惯于编织谎言的Omega,竟也愿意对云涧稍作让步。正是这份反常的坦诚,让云涧获得足够信息,把当年之事完整串联起来:
六年前那场荒唐的腺体移植闹剧,至今想来仍令人齿寒。
邓岂年通过向云蔓施压,强令云涧将腺体移植给仅有C级信息素的祝悬。然而就在手术前夕,一场“意外”彻底摧毁了他的腺体,移植计划最终流产。
令人玩味的是,移植无望的祝悬主动到邓岂年面前卖乖,声称自愿放弃腺体移植,并自称已凭一己之力搞定了涂家。果不其然,涂家很快登门提亲,邓家上下沉浸在狂喜中,哪还有人会留意医院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云涧?
多年后,当这位父亲再度想起云涧,目的依旧**——不过是要借他维系与涂家的姻亲纽带。如今回首,他恐怕正在暗自庆幸当年的移植未遂,毕竟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嫡子”祝悬已经与他离心,反倒是云涧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被他卖出了令人咋舌的天价。
“所以你的意思是——”云涧向前逼近一步,喉间溢出一声冷笑,“邓岂年在这场交易里占尽便宜,到头来却可以大手一挥,说自己毫不知情?”
“那请问,”他再度欺身上前,将Omega逼至露台边缘,栏杆的金属冷意已抵上云蔓的脊背,“这个烂摊子,最终由谁来收场?是你这位帮凶,还是我这个祭品?”
“我找了易医生!”
云蔓退无可退,却不敢轻举妄动,云涧眼里翻涌的寒意让她心惊。此刻,那位远在异国的易医生,俨然成了她的浮木。
“我已经联系上她了,易医生下个月回国,你很快就能见到她。”
云涧的神情果然因为这个名字而产生了波动。
云蔓敏锐地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松动,趁机侧身移了半步,堪堪挣脱云涧的钳制。她嗓音里的谄媚浓稠得几乎具象化:“只要你先稳住天演,我们就还有转圜的时间。我看得出他对你很上心,上次我跟你父亲的事多亏他周旋,邓家现在的产业也全都倚仗他……”
话音戛然而止。Omega突然噤声,因为她看见云涧脸上刚刚消融的寒霜,此刻又再次凝结。
云涧瞳孔骤然收缩——那通电话的内容,他从未向涂天演透露过半句,更不可能让其插手云蔓与邓岂年之间的烂摊子。
难道......他猛然想起那日门外诡异的响动,手不自觉地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