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叶乔从健身教室里走出来,打开储物柜。手机在黑暗中发着光,其中两个未接来电,来自许隽的助理。
她又翻了翻微信对话框,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留言。
这说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白大导的项目出了名的慢工出细活,合同一签就是一年,还有自动续约条款。白导剧组纪律严明,是以她也放心把他扔在那里不管。
叶乔握紧了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蹭了蹭脸上的汗,还是决定拨打过去。
“叶老师,您好您好,好久不见了。”助理阿升热络的声音传来。
短暂寒暄,他直奔主题:“许老师今天在京城拍戏,您赏光,咱们一起聚聚呀?哦,我们现在就在城东摄影基地,附近一家酸汤鱼不错。”
“啊……”叶乔支吾着,“一会还有个线上会议,我走不开。”
她想知道到这通电话背后是不是、有没有一点可能,是那人要找自己。
“多晚都行,我们一起宵夜也行。”阿升恳切地说,“其实,是有个小忙想请你帮……”
“你说。”
“许老师这几天一直休息不好,失眠挺严重的。今天早上我喊他半天都喊不起来,白天拍戏的间隔他也会不小心睡着,状态很不好。”
阿升是叶乔费劲面试“淘”来的助理,相比之前那些没熬过试用期的沉稳多了。他语气虽然轻描淡写的,但言语间各种信息令叶乔听着不由得有些担心。
“今天已经是这周第二次迟到了,这不是许老师的作风,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我变着法子套许老师的话,他也不说失眠的原因。不过,他带的安眠药吃完了,家里还有一些,还不太好买的,是从加国请医生开处方的那种。”
家里、安眠药……她想许隽洗手间柜子里那几个药瓶。
很多演员几乎常年随身备着促睡眠的药物,不红或者太红的压力、昼夜不停赶戏等等,令很多人或轻或重都有失眠症状。
“等下我可以去他家里拿一些。那我一会给你们同城加急送过去?”许隽一直没有修改密码,叶乔是可以进他的公寓。
“叶老师,我觉得您需要和许老师谈一谈……他并不会什么都跟我说。”
挂了电话,叶乔觉得自己被阿升拿捏住了,整个谈话都是按照他的节奏来。总之,他搞不定当前的状况,需要自己出面。
叶乔匆匆洗了个澡,换上一件干净连衣裙赶去许隽家里。
门打开,一种淡淡的灰尘的味道和着雨季的霉味。
可以看出,房间临走时特意整理过,沙发、餐桌都罩着保护膜防止落灰,看上去有些恍如隔世。
她走到客厅尽头的阳台去开窗通风。
路过那些熟悉的场景,许隽在这里生活的情形出现在眼前。
很奇怪,他在工作状态一丝不苟,应对从容,甚至连平时懒洋洋微微驼着的背都会挺直很多。
可是叶乔偏喜欢他的家常样子,看他围着围裙,纤细有力的手指处理食材,就有一种想从背后拥抱过去的心动。
两个多月,空气中仅余下他常用的洗衣液的稀薄味道。
叶乔走进洗手间,从柜子深处翻到那些药瓶,对着翻译软件看了看包装上的药品名称,似是而非,有一个貌似是“褪黑素”,自己手边也备有这种。
还有几个药瓶没有打开过,一串英文还是拉丁文的,完全不认识。
她想了想,拍了个图发给上次住院加了微信好友的赵医生,请教他这是什么药,如果吃完了本城哪个医院可以开出来同款等等。
等待回复的时刻,她用手机软件叫了个跑腿。
她坐在空旷的房间内,仿佛看到许隽坐在沙发对角位置,在黑夜里静静地盯着电视屏幕。
互联网时代,他仍旧保持着打开电视的习惯。有点老派,又有点孤独的感觉。
叶乔看了看时间,此时开车过去,赶一赶可以在晚上12点前赶回来。她打电话告诉骑手,不用来了,走下楼取车。
在高速休息区喝饮料的时候,赵医生的微信回复过来了。
她看了屏幕一眼,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看了四周。
快餐厅的人很少,两个服务员躲在柜台后面无精打采地挥舞着苍蝇拍。玻璃窗外是灼眼的晚夏骄阳,冷气扑在她光裸的小腿上。
【我转给了精神科的同学,这不是安眠药,是欧美那边一种治疗抑郁的药物,国内也有这个,翻译过来的名称叫做……】
一行字,青天白日杀出来,令叶乔猝不及防。
叶乔看了又看。
那样的人,怎会有抑郁症?到底是怎么回事……震惊之余,一种近乎窒息感觉攫上了胸口。
许隽站在酒店壁炉前,绽放灿烂的笑容,仿佛慢镜头一般出现在眼前。
他虽然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会透露出一丝疲惫、忧郁,但那种温柔又从容的风度,比她在这圈子里曾经接触到的任何人都可亲近。
他在服用抗抑郁药物……这,怎么可能?
她又想到他有些忧郁淡漠的眼眸,还有仅有一次的深入交谈,他提到的“西西弗斯”,无论如何有些悲剧而无力的意味。
作为一名专业经纪人,叶乔私下里给公司的艺员都做过风险评估,没想到在她看来最平稳的一个竟然在今天平地起惊雷。
【能不能把你同学的电话给我,我咨询一下。】她飞快地打字。
郑医生很快发来电话,还留言问道:【你说“我有个朋友”,不会是你吧……?】
叶乔也顾不得澄清,拨打了那个精神科医生的电话。
她问得很详细,从这种病症的成因,到如何评估、治疗,甚至抑郁症患者能不能进入一段亲密关系都问得清清楚楚。
医生从她殷切询问中看出端倪,看在是熟人份上,意味深长地嘱咐她几句:“虽然抑郁症患者会希望有人在身旁陪伴,甚至会过度依赖某人。但请记住,这不是爱。抑郁症患者多数与身边人格格不入,亲密关系并不是治病良药,甚至反过来会加重抑郁。有不少案例,抑郁症患者经历过恋爱关系之后,并没有变好,转成燥郁症的也不在少数。总之,没有足够专业的知识,不要有太多浪漫的想法,妄图充当一个拯救者的角色……”
叶乔把打得发烫的手机放下。
她想起许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总是带着淡淡的温厚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珠仿佛罩着一层薄而清透的玻璃壳。但那笑意之下是否蕴藏着淡漠疏离呢?是否被他演技遮掩过去呢?
自己真是迟钝死了!
“我在那边见到许隽一次。讲真,本人特质非常突出,但是他现在胖了呀,说明他无意于再从事演艺工作,或者对这工作缺乏最起码的尊重……”
——那日在会所里,自己当着许隽的面,对着葛明辉如此大放厥词,此时回想起来多么无知愚蠢!医生提到,服用抑郁症药物会有一些副作用,比如发胖等等。
她手脚冰冷地坐回塑料椅上。
放在今天的情景之下,自己当时那些话真的是冰冷又残忍。而许隽就那么云淡风轻的,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真是高明的演员!
想到这里,她“砰”地一声起身,抓起桌上的车钥匙。钢制桌腿撞在脚踝上,带来惩罚意味的钝痛。
头脑却出奇的清醒,纠结了很久的难题当下有了答案。
此时她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到许隽身旁——他爱不爱自己都无所谓,她只愿他好好的。
窗外高树之上,偶尔几声蝉鸣透出强弩之末的味道。
许隽在酒店的住处和他的公寓差不多,整洁简单,看不出喜好和性格。
床头放着那只熟悉的老旧闹钟,两个指针都已经停摆,就仿佛此时的时间也凝固起来。
叶乔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也不知等了多久。
桌面上摆着那些精致的小药瓶。
窗外,日头渐渐暗了下去,对面楼上亮起星星点点灯光。
时间越是流逝,她越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无聊,把香烟按在烟灰缸里,走出房间。
东西送到了就好,她不知自己为何还在这里额外消耗这些时间。非要见上一面,说什么呢?
“很遗憾,我刚得知你患有抑郁症。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可笑。
换作是自己,一定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吧。
电梯抵达一楼,她走去露天停车场,在车龙中找寻自己那辆红色的城市越野。
她一路开得心不在焉,泊车时也忘记了牢记位置。停车场水泥地的热气从脚底涌上来,如同她此时无端烦躁的心情。
她拉开车门。“叶乔”,听到有人在远处喊道。
那个声音并不大,软糯温文,在她听来却如雷贯耳,又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顿了顿,叶乔头也不回地坐进驾驶室,松开手刹,踩下油门。
车子滑行出去,透过后视镜,叶乔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紧跑了几步,又缓缓停下,目送自己离开。
宽阔的停车场上一排排车子整齐泊定,许隽身影不断退后,越来越远,将平淡无奇的背景渲染得神秘而孤独。
暮色中的身影孤峭高挑,仿佛一把轻刀。
她觉得自己觉得此刻的逃离更像是一种背叛,背叛自己,背叛她和他这冗长的等待。
刹车声刺耳,叶乔跳下车子。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远远地张开手臂,一米米、一寸寸地投入那人怀中。
这力道很大,许隽微微挑起眉毛,随即微微弓起身子稳妥地将她接纳。
“不要这样,我们不要这样。我可以的,你说什么我都可以的……”
他摸到叶乔凉湿的脸。她尤在喃喃地说:“这两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你,我想恨你、讨厌你,可是恨不起来。”
许隽喟叹一声,将她轻轻揉在怀中。不过是一个不带任何意味的拥抱,眼前人的体温,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一种停靠的感觉。
两人久久不说话,就这样用拥抱和肢体的小动作,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