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姜梨房间的门锁向来是摆设。
黄铜色的门把往下拉，姜母略显肥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姜梨，怎么还戴着耳机？”
拖鞋在地上踩出不轻不重的动静，书桌后的姜梨终于回首。
姜母探头往前望，空白的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大段大段的英语。
薄薄的一张草稿纸，被姜梨物尽其用。
两面都用上了。
背面写满了，白纸凹凸不平，渗透着另一面的蓝色笔迹。
姜母压低声音：“又在做听力练习？”
姜梨朝母亲点了下头，直至一段完整的对话结束，她才从草稿纸中抬起头。
“妈，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和你说一声，周六去趟医院，到时间复诊了。”
姜梨只有左耳戴着耳机，白色的耳机线缠绕在书桌上，耳机还未摘下，又见姜母风风火火冲她摆手。
“你继续做作业，不用回我。”
说着，又捡起姜梨另一只耳机。
听筒传来叽里呱啦的英语听力，机械女声严谨肃穆，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姜母满意放下，朝姜梨指指头发。
“吹干再睡。”
来去匆匆，姜母掩门而去。
房门并未关紧，依稀听见卫生间传来冲水的声音，还有父亲的埋怨。
“都说了孩子在学习，你非得进去打扰。”
姜母冷笑：“那不然和你这个当爸的一样做甩手掌柜？要不是我盯着，姜梨的成绩能这么好。”
台灯立在桌上，昏黄的光影照亮了书桌上纸笔。
姜梨往后望一眼，确保母亲在阳台晾衣服，又悄悄翻转草稿纸。
背面除了数学公式，还有她刚刚练的签名。
“江黎”两字像是经过细胞分裂，占据所有的空白处。
欲盖弥彰，姜梨在“江黎”两字上用黑色水笔写满英语单词。
蓝色笔迹逐渐被掩盖，放眼望去，满纸乱七八糟，若不细看，不会有人发现那藏在夹缝中的少女心事。
桌上堆着一沓用完的草稿纸，姜母每天早上都会收走储放在阳台的废纸箱。
纸张轻薄拎在手上，暗黄光影透过，那束光正好落在藏在英语单词之下的“江黎”两字。
做贼心虚，姜梨不敢如往常一样将草稿纸留在书桌上。
思忖片刻。
手中的草稿纸对半折叠，夹在数学笔记中。
她的笔记向来是随身携带，不怕会被姜母看见。
临睡前，江黎的微信头像依然安安静静，两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姜梨发出去的表情包。
拇指平移，点进江黎的朋友圈。
不比姜梨暑假的两点一线，江黎的暑假丰富多彩。
海钓、骑马、击剑、拳击……
好似打翻的调色盘，让人眼花缭乱，心生向往。
身着击剑服的少年手持花剑，白色的击剑服勾勒出江黎修长身影，身旁的女士同样也是一身击剑服，英姿煞爽。
配文：和老妈[击剑][击剑][击剑]
底下收获了将近百来个赞。
添加江黎好友的第一个夜晚，姜梨早就翻遍江黎的朋友圈，可她一个赞也没敢留下。
她害怕在江黎的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迹，担心这样一点蛛丝马迹会暴露自己的心思。
小小的红色爱心像是锐利锋芒的眼睛，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姜梨所有的旖旎心事都无处遁形。
她不敢让旁人知晓，更不敢让江黎撞破。
姜梨只敢躲在小小的一方屏幕后，偷偷窥探江黎的世界。
……
上午连着一二节课都是数学课。
下课铃响起，班上哀嚎声一片，后排传来窸窸窣窣桌椅滑动声。
阮琴琴捏着练习卷凑到姜梨身旁。
最后一道大题，全班除了姜梨，没有人做对。
阮琴琴一脸的生无可恋，有气无力看着姜梨在纸上奋笔疾书，为她拆分解题步骤。
红色水笔握在手心，姜梨眉目专注，一丝不苟。
公式如长满羽翼的白鸽，在她笔下翱翔，朝正确答案飞去。
身边陆陆续续围了两三个人，往常姜梨讲题时，后排的女生也会凑上前，身子越过课桌，细听姜梨讲题。
姜梨早就习以为常。
直至耳边落下一道清亮的男声。
一只手落在姜梨的草稿本上，突出的腕骨上是一方机械表，表带足有半寸宽，冰冷机械的表带在光中泛着浅浅的光辉。
曲着的手指在草稿纸轻叩。
“这里是不是少了一步求导？”
姜梨下意识转首。
江黎就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撑在后桌，一只手落在她身前。
像是将她半拢住。
半圆的黑影投照在姜梨身上，还有一半落在草稿本上。
姜梨呼吸屏住。
抬首是江黎棱角分明的下颌，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眼眸映出姜梨慌乱迷茫的双眼。
她像是上课突然被点名，双目圆睁，诧异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阮琴琴也跟着抬头，笑着弯唇：“班长，你也没算出来？”
“嗯，最后一小题做错了。”
“正常，这题本来就超纲。”
两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回。
自然而然，并不刻意。
姜梨双唇抿紧，竭力让自己忽视身边人的存在。
可江黎就站在她身后。
落在草稿本上的手指收回，改撑在姜梨桌角。
姜梨往后仰，后背贴着椅子，草稿纸贴着课桌的边缘。
可还是逃不开。
阮琴琴和江黎聊得热火朝天，话题从数学题跃到姜梨身上。
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姜梨茫然张唇：“我怎么了？”
阮琴琴皮笑肉不笑：“说你不是人，这么变态的题目竟然也能做出来。”
姜梨怔怔：“也……还好吧。”
阮琴琴白眼翻到天上，嗓音却带着笑，没有一点恶意：“数学厉害的人不要说话哈，会引起众怒的。”
话落，又转向江黎，“她数学很厉害的，很多时候我都跟不上她的思路。”
江黎颔首。
逆着光站立，江黎唇角噙一点笑：“确实很厉害。”
轻飘飘五个字落下，如蝴蝶展翅，在姜梨心中留下阵阵涟漪。
姜梨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放学。
校道两旁种着梧桐树，夕阳在枝叶间跳动，留下满地的碎金。
姜梨耳机放着英语听力，有人伸手轻拍她的后背，是同班的女生。
女孩满脸诧异：“姜梨，你怎么在这，不用去上竞赛班？”
南城数学竞赛在两个月后，姜梨作为班上数学的佼佼者，自然被数学老师打包送去参赛。
一中还特地为参赛学生增添竞赛培训。
姜梨摘下耳机，不动声色偏过左耳：“不是周四下午吗？”
女生大惊：“不是啊，是今天，班长放学就过去了，你会不会记错了？”
姜梨瞳孔骤缩，丢下一句“谢谢”，急不可待撇下女生往教学楼跑去。
她没有记错，是听错了。
风掠过姜梨的校服，她一路踩着夕阳，逆着人潮往回折返。
楼梯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声控灯在头顶亮了一次又一次。
气喘吁吁，喉咙隐约有血腥气冒起。
心跳声呼之欲出，姜梨一点也不敢耽搁，三两步一个台阶往上迈。
培训的地点在六楼的多功能教室，姜梨爬到五楼时，上课铃正好响起。
双腿累得提不上劲，剧烈的喘息声在耳边鸣奏。
落日悄无声息横亘在走廊上，隔着一扇门，依稀可以听见讲台后老师严肃的声音。
姜梨绕到后门，手指握在门把上，心口狂跳不止。
透过窗子瞥见老师低头整理试卷，姜梨悄悄推开一道门缝。
后两排的学生听见动静，齐刷刷朝姜梨投来注目礼。
姜梨脸红耳赤。
放眼望去，教室乌泱泱都是后脑勺，只有前排几个位置是空着的。
现在进去，怕是会收获几十双眼睛的注视。
姜梨往后退开半步，心生怯意。
台上有老师，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寻找座位，姜梨掌心生汗，始终往前迈不开半步。
后门漏出的缝隙，女孩一张脸透着浅浅的一层薄红，手足无措。
江黎无意转首，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浅黄日光落在姜梨发梢，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惴惴不安，她小心翼翼躬着身子，攥着书包带的双手指骨泛白。
显然是在害怕被老师批评。
水笔在手中转动半周，江黎当机立断，和同桌的男生耳语两句。
男生瞪大眼睛：“你认真的？”
江黎漫不经心点头：“放学学校后门我请客。”
男生喜不自胜，一股脑将桌上东西往书包，坦然提着书包朝前排走去。
老师投来质疑的眼神。
男生毫无顾忌：“老师，后面看不见。”
老师了然，没有多话，依旧低头数着试卷。
教室的动静自然没瞒过姜梨的眼睛，透过细小的门缝，姜梨猝不及防对上江黎的视线。
少年眼睛像会说话，示意她看手机。
微信新增一条未读消息：【书包放外面。】
几乎是一瞬间，姜梨立刻领会到江黎的意思。
带书包被老师撞见只会被无情判定为迟到，可如果是空着手进去，老师只会以为你只是出门上了趟厕所。
罪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姜梨轻手轻脚卸下书包，轻装上阵。
后门推开，大片日光随着姜梨的脚步溜入教室。
姜梨目不斜视，佯装镇定往江黎走去。
江黎的位置在倒数第二排，除了后两排学生，无人知道教室多了一人。
“好了，先发试卷，从前面往后传，每人一张。”
老师直起身子，声音落下的前一瞬，姜梨正好抵达安全着陆。
她随着众人抬头往上望，装模作样挺直腰背，好像刚刚偷溜进来的人不是她。
似是有笑声在耳旁落下。
姜梨狐疑侧目。
江黎正襟危坐，掩唇清清嗓子。
学生之间的暗语总是相通的，姜梨登时明白老师在看自己。
她忙不迭坐直身子，目光凛然，规矩得像是小学生，视线追随着往后传的试卷。
身旁的咳嗽声转为压低的笑声。
是江黎笑劈叉了。
“这么好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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