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经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赵黎忽笑一声，道：“我此刻若求你，让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放过我......”
“不放过。”赵黎话未说完，莉莉注视着他脸上皴裂的皮肤，以及眼角难掩的皱纹，她神色温柔却透露着悲哀，道：“你老了。”
“放过你，我就放不过自己。”
莉莉咬牙切齿恨道：“我依旧见不得你佳人在侧，子孙满堂，最后安享晚年。”
话音刚落，二人相顾无言，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氛围中。
此情此景，艾米莉头趴在门槛上，看看她，又看看他，猜不出接下来的事件发展。
沉默一阵，赵黎率先开口：“这二十年，你在哪？”
“在一个小池塘里面待着，又臭、又冷、还黑。跟你当时关我的监狱一样。”莉莉苦笑着抱起双臂，道：“不死不活地在里面困着，虽有昼夜交替，却没有日升月沉、斗转星移，我数着光阴，我煎熬地度过每一天。”
“鲛人长寿，就应该永远待在海里，一生都待在海里！”赵黎徒然暴怒，竭斯底里道，“为什么要怪我？你有什么资格怪我！你揣着珍宝从海里来，不就是为了与人相会？”
“怀璧有罪。你应该庆幸你上岸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换作其他有心人，你没了钱财，他们早就把你抛尸大海了！”
莉莉冷眼看着赵黎发疯般撇清关系的说辞。
“我至少给了你一段你梦寐以求的人的生活，你应该感谢我。对！你应该感谢我！报答我！我......”
莉莉打断反问道：“那婆婆呢？你的母亲！她养育你二十多年，你报答她了吗？”
赵黎不假思索回答：“我高中探花郎不就是在报答她！”
“她在渔村根本就没有得到过任何你在京城的消息。”莉莉道，“她死前都不知道你高中了。”
赵黎道：“那我就烧给她，她泉下有知，会为我感到高兴的。”
莉莉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艾米莉忍不了先上前猛锤了赵黎两爪子。
这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瞬间引得众人瞩目而去。
“赵黎！”
来者是个身穿锦绣绫罗，头戴金钗银簪，恍若神妃仙子的妇人，她边走来边娇嗔道：“不是说好年年下雪陪我堆雪人的吗？你今年冬天人怎么又跑回这旧宅邸来了？现在雪都化得差不多了，能堆什么雪人?”
“我不管！赵黎你要赔我个大雪人！”妇人提着裙摆，低头跨过地上的水坑，盈盈来到门前，忽地抬头见着了莉莉，与她视线交锋上的那一刹那，着实被吓了一跳。
“你、你是谁？”她蹲下身子扶起地上的赵黎，掩面觑一眼莉莉，小声问赵黎：“夫君，这是谁？”
莉莉被一句熟悉的亲昵称呼刺痛了耳朵，她紧抿失去血色的薄唇，抬起纤纤玉指，整理一下额角并未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再又顺手抚摸了一下耳垂。
期间，赵黎始终不开口。
须臾，她意识到了，她根本等不来这个男人对那段日子的肯定。
莉莉看了一眼赵黎，别开脸自嘲一笑，坦然自若地抬起头来直视妇人的眼睛，她开口道：“公主，我是他的发妻。”
“哎呀，原来是姐姐啊！”公主佯装惊讶，演技拙劣得很有嘲讽意味，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挽起身旁赵黎的胳臂，一边头枕在他的肩头，娇媚说道：“夫君偶尔有跟我提起过你，今日总算见着了姐姐。”她说完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莉莉，含笑道：“姐姐真是个世间罕有美人儿，倒像是从天上思凡下来的仙子。”
“卿卿，别闹。”赵黎偏头柔声道。
“......”公主笑着冲赵黎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
莉莉打断这郎情妾意的氛围，说道：“我今天是来报仇的，不是来看你们......”她声音戛然而止，眼神直直落在了公主的耳垂上圆润饱满的珍珠，情不自禁伸手要去探，却被赵黎猛然一下甩开了，她也止不住后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子。
“你个怪物......”赵黎警告道，“别碰公主。”
“怪物？我是怪物？”莉莉蹙眉望向赵黎，不敢置信地再次问道：“你说我是怪物？”
“你是怪物，人......不长鱼尾巴。”赵黎眼神躲闪，心虚地回答。
“当年有人来渔村高价大肆搜罗捕捉鲛人，以其油脂油膏制作长明灯，你大可以把我交出去换取金银财宝，以求与婆婆度过寒冬，若你当时称家贫无以生计为由，我倒也死的无怨无悔，就当偿还了你们一家的救命之恩了。”莉莉声嘶力竭道，“你可还记得你当时对我说了什么？！”
“......”
赵黎不语，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
“前尘往事，莫要再提。”
“你怕是记不起来了吧？你说过的，我不是怪物。”莉莉阖目深吸一口气，心灰意冷地又念了一句：“我不是怪物。”
“你是怪物。”公主蓦地推开赵黎，冷笑一声道，“千年狐狸精修成的人形皮囊再美又如何？一朝露出狐狸尾巴来，还不是得吓坏枕边人，到时候哪里还会记得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日子，以后惧你、厌你，心里都会是一声声的‘怪物’唤你。”
“即便是道行千年也难挡人心叵测。”
“我从小到大看的话本里的那些女妖精，都忒不成气候了。人一生不过百来年，对于妖来说，不过只是须臾的时光，这又何必吊死在一个男人身上？”公主继续说道，“妖又不是人，何必遵守人制订的三纲五常规矩，我若是长寿的妖，我定会常常换枕边人，绝对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是不爱，而是我每一个都爱过。”
“卿卿？”赵黎大为震惊。
“怎么？”公主不解地看了一眼赵黎，甩开他的胳臂，继续向莉莉说道：“还有，男人的许诺是最不可信的了。我小时候父皇还说要给我摘下天上星，捞起水中月呢，能不能成这不是心知肚明的事儿？三岁小孩都不带这么哄的，更何况我当时都及笄了。再后来，他连同兄长一起来劝我心甘情愿地前去与藩国和亲，若不是我母后一族的不断制止，我现在早不知道在哪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待着了。”
“现在这个男人也不大行，许诺过我年年下雪定会给我堆个雪人，也就第一年堆过一次。”说到这，公主颇为骄傲，她道：“不过，还好我早就不对男人的话抱期待了。”
“所以，姐姐，我劝你在找男人这方面一定要擦亮了眼睛，若是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如试着稍稍讲究一下凡人的这些门当户对的规矩，寻个神仙、妖精什么的，做一对消遥道侣，天南海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说着便甩袖，作持剑与人过招的样子。
莉莉听完公主的长篇大论，不由笑了，道：“公主这番言论倒是与深闺妇人大不相同。”
“那是自然，我好歹还曾是一个侠肝义胆的侠女。”
公主一下子情绪忽转，沮丧道：“可我抗争多年，蹉跎半生岁月，终究还是个深闺妇人。”她说完将双手藏于袖中，端正身姿，苦笑道：“从生到死，永远逃不出这说大不大，又说小不小的京城。”
艾米莉心中一角泛起涟漪，望着外头雪融后彻底露出面目的红梅，刹那失神。
莉莉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一时不知如何去安慰她，莫名开口说了一句不着调的话：“至少，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就他？”公主指着赵黎，仿佛听见了笑话，她笑道，“我一生挚爱早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他因我而死。”
公主泪眼婆娑地说出这话，而后看看莉莉，又看看赵黎，也不顾有些花了的精致妆容，散了的鬓角碎发，就自顾自地径直跨过门槛，任由裙摆在雪水里拖拽，沾上一块块脏污。
艾米莉跃过门槛，目送公主走远的背影，窥见到了她锦衣华服下的失魂落魄。
原本的复仇计划，似乎因公主的出现而有所偏离。
艾米莉不知道莉莉接下来要做什么，甚至莉莉本人也不知道，她凝视着手中持着的白百合许久不语。
纯白的白百合上，黑点若隐若现，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艾米莉。”
“喵？”
良久，莉莉蹙眉开口道：“你叼着这朵花，速速去找纪小姐！”
“喵！”
莉莉屈膝将花递给艾米莉，艾米莉衔着后立刻狂奔出门。
在要出院门的时候，艾米莉骤然滞住脚步，回首瞥见了背对着拔下发簪的莉莉，以及随寒风凌乱舞动下的赵黎惊恐的面容。
显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
天光洒下，地上只剩下一个个可以倒映出艾米莉猫样的小水坑，不过她此刻倒没有对镜顾自欣赏的心思，只飞跃地跨过，径直奔向王府。
在距离王府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听觉敏锐的猫耳闻得了一堆人声，杂乱无比。
艾米莉猝然一个急刹车，在大门紧闭的王府前停下脚步，她一边纳罕着好端端的大白天怎么关上了门，一边转过身来，用后腿礼貌地敲门。
这时，女人的凄惨尖叫声刺痛了她的耳朵，艾米莉愣了一下后马上就反应了过来，直接转弯沿着围墙狂奔，寻得一外墙底下有个狗洞，她钻进去了。
当她马不停蹄地赶到纪思思居住的地方时，为时已晚。
一众家仆侍女各自手持着棍械，围堵在院门前，不时往里觑几眼。
艾米莉穿过人群，进了院子。
只见纪思思已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中，身上多个窟窿眼里还在不断喷涌出汩汩鲜血，原本的素色衣裳已被染得看不到原来色彩。
她倒在草地里，雪水与血水汇成一处，被她身下的土壤不断贪婪地吸吮着。
王陀此刻就坐在纪思思身旁，他一脸冷漠，低头正在心无旁骛地擦拭着沾血的匕首，忽地抬头似有所感，瞧见了跃过门槛的艾米莉，他瞪圆了眼睛，森森道：“你来的正好！”
发现多了一个收藏诶（mvm）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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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