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接生

"马头村的村民举报你二人纵火。老实在这呆着,等知州大人回来定罪!"

狱卒落锁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格外刺耳。崔宝珠注意到,这些狱卒虽然将他们关押,却出奇地客气——没有提审,没有上刑,甚至连搜身都免了,从头到尾都带着几分诡异的恭敬。

"喂!刚才在客栈,你为什么拦着我?"崔宝珠一肚子火没处发,恨得牙痒痒。她踢了一脚牢房的石墙,疼得直抽气:"该死的杜六,恶人先告状!"

回想起在客栈时谢珩制止她反抗的那个眼神,她仍觉得憋屈。

当时她都已经摸到藏在袖中的银针了,若不是谢珩使眼色,她定要让那几个衙差尝尝崔家独门针法的厉害。

谢珩没回应,蹲在墙角,用一根稻草在地上画着什么。

地牢里光线昏暗,崔宝珠只能隐约看出那似乎是张简易的地图。

"客栈里那个捕头我见过。"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

他手指在地图上某个点轻轻敲击:"每年清江药展都由谢家牵头,官府协办。那个姓向的捕头常往谢府办差,按理说..."

"我看他方才也没认出你啊!"崔宝珠撇撇嘴,继续摆弄着牢门上的大锁。

这锁看似粗笨,实则机关精巧,她一时竟看不出破解之法。"看来你在镇南王府没什么地位!"

谢珩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不对..."

他自言自语,眉头越皱越紧。镖局、杜六、捕头...这些看似偶然的关联,背后必有蹊跷。

地牢阴冷潮湿,寒意渗入骨髓。

崔宝珠搓了搓手臂,这才注意到牢房里连张草席都没有。

她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眼眶不由有些发热,又强自忍住。

隔壁牢房的大胡子囚犯突然凑了过来,铁链哗啦作响:"姑娘,你们咋得罪马头村的人了?"

崔宝珠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讪吓了一跳。借着墙上火把的微光,她看清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壮汉,满脸络腮胡,一双眼睛却意外的清亮。

"我们被诬陷烧了人家的房子。"她没好气地回答,同时不着痕迹地往谢珩那边挪了挪。

"那马头村就是个假药窝,烧得好!"大胡子啐了一口,铁链又是一阵响动。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下赵铁头!不是坏人,是漕帮的。"

崔宝珠这才注意到,这人虽然身材魁梧,但手指关节上都是风湿结节,肤色黝黑中透着不健康的青灰——这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特有的病征。

"我是大夫。"崔宝珠多看了几眼,解释道:"买了假药去马头村算账的..."

"大夫"二字刚出口,旁边牢房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铁链声。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猛地扑到牢门前,拼命拍打着铁栅栏:"大夫!救救孩子!求您救救孩子!"

妇人怀中抱着个六七岁的孩子,面如死灰,嘴唇乌青,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崔宝珠一眼就看出这是典型的中毒症状。

吵闹声立刻引来了牢头。

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腰间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吵什么吵!”

年轻狱卒面露不忍:"头儿,要不找个大夫来?别真闹出人命..."

"还请大夫?你钱多烧的?"牢头厉声打断,却又莫名压低了声音:"就算闹出人命,也有谢家料理,你操什么闲心!"

他转向众人,恶狠狠地威胁:"都给我安静点!再闹就把你们扔水牢去!"

"谢家?"一直沉默的谢珩突然出声。他站起身,阴影中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你说的是哪个谢家?"

牢头被他看得后退半步,随即又挺起胸膛,得意洋洋:"整个西南还有哪个人家敢姓谢?当然是镇南王府。"

他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打油诗:"皇帝管北谢管南,过了青江换令牌..."

崔宝珠脑中灵光一闪:"卖假药的幕后主使会不会是镇..."

"不可能。"谢珩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

"怎么不可能!"崔宝珠气得跳脚,转向那妇人:"孩子是吃药中毒的?"

妇人泪如雨下:"我们在药铺买的丸药,吃了就咳血不止。去药铺理论,反被报官关到这里..."

"太过分了!"崔宝珠和赵铁头异口同声地喊道。

谢珩沉默片刻,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扔给那妇人:"吃这个。救命药。"

荷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妇人慌乱地接住。她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包褐色的粉末,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这香气似乎触动了什么。一直蜷缩在墙角的一个老人突然抬起头,鼻翼剧烈抽动。

下一秒,这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者竟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干枯的手爪死死扣住妇人的手腕!

"给我!"他嘶吼着,声音沙哑得不像人类。

药粉在争抢中簌簌落下。

老人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伸出舌头疯狂舔舐着混着药粉和泥沙的地面,发出满足的"嗬嗬"声。

突然,他抬头死死盯着谢珩,充血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你是谁!谢家!你认识镇南王!"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告诉他!告诉镇南王!鸩鸟!是鸩鸟…鸩鸟又来了!又来了啊!"说完便重重倒地,昏死过去。

地牢里一片死寂。

"鸩鸟是什么?"良久,崔宝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赵铁头挠了挠胡子:"他说的...应该是船?就这两年,清江有艘名叫鸩鸟的货船常常往来。"

"船上装的什么?"

"药材。"赵铁头啐了一口,"在清江靠岸,再走陆路送往西南边军。"

他压低声音,"清江城最不缺药材,偏要从外地走水运送来...你们猜咋样?"

他神秘兮兮地环顾四周,"那船舱的麻袋里装的,多半都是假药!这帮龟孙!为了银子连自己人都坑!"

"每月初七靠岸?"谢珩突然问道。

"是今晚,你咋知道?"赵铁头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一脸惊讶。

谢珩没有回答。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眼中闪过崔宝珠看不懂的情绪。

这一切巧合得像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局——镖局、杜六、捕头、现在又是这艘神秘的"鸩鸟"货船...

崔宝珠已经蹲在那孩子身边,从发髻中取出一根银针。

她手法娴熟地在孩子几个穴位上施针,不一会儿,孩子青灰的脸色竟渐渐有了血色。

"还真是极见效的好药!"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向谢珩,"咱们得想办法出去,最好把这帮坏人抓个现行!"

"赵铁头,你漕帮的兄弟们还在码头吧?"谢珩突然问道。

赵铁头正在研究自己指甲里的泥垢,闻言抬头:"他们都是跑船混饭的,还能去哪里?"

他突然警觉,"等等,你们要越狱别想带上我!我还得留着小命回家孝敬我老娘呢!"

谢珩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叠银票,抽出一张递给赵铁头:"一百两。"

赵铁头瞄了一眼,摇摇头。

"二百两。"谢珩又加了一张。

赵铁头挪了挪屁股,又坐回去,咬牙再摇头。

崔宝珠在一旁煽风点火:"就凭你刚才说这些话,等我们走了,你就要被灭口了。"

"一千两。"谢珩直接把一沓银票展开在赵铁头面前。

赵铁头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就在他伸手要接时——

"不要算了。"谢珩"唰"的一下又把银票收了回去。

"要要要要!傻子才不要!"赵铁头急得直跳脚,铁链哗啦作响,"一千两,足够我把漕帮东山再起、做大做强了!"

他拍着胸脯保证,"我漕帮有刀有斧,兄弟个个是好手!老子也看那个鸟船不爽很久了!"

谢珩抽出一百两给了那妇人:"给你的,出去给孩子看病。"

剩下九张递给赵铁头:"欠你一百两,事成再结。"

"接下来咋办?"赵铁头美滋滋地收了银票,立马唯谢珩马首是瞻。

谢珩看向地牢深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等。"

子时将至,地牢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崔宝珠蜷缩在墙角,一只灰鼠从腐草堆里窜出,恰好踩过她的手背。

"啊!"她惊叫一声,猛地缩手,惊醒了旁边刚刚死里逃生的虎子。

"姐姐,我饿…"虎子虚弱地说,龟裂的嘴唇渗出细碎的血珠。

"吃这个。"黑暗中传来谢珩的声音,随即一个油纸包准确地落在崔宝珠膝上。

她打开一看,是几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你怎么什么都有?"

她惊讶地问,"有银票、有干粮、还有救命的药粉..."

又掰下一小块干粮喂给虎子,"那个药粉是什么方子?解毒这么灵?"

"不告诉你。"

崔宝珠正要反驳,却见谢珩突然竖起手指抵在唇前。

她立刻噤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牢的铁门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向捕头值夜班?"谢珩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地牢中格外清晰。

钥匙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脚步声迟疑地向他们靠近。

"来啊,叙叙旧。"谢珩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崔宝珠从未听过的威压。

向捕头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火光下,他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什么事?"他声音发紧,右手不自觉地按在刀柄上。

"走近点!"谢珩走到牢门前,朝他勾了勾手指,"不认识我了?"

他目光下移,若有所思道:"你左靴跟的钉子快掉了。"

向捕头下意识低头查看。就在这一瞬间,谢珩指尖弹出一粒石子,"咣当"一声击落了向捕头的佩刀。

下一秒,谢珩的手臂如闪电般穿过铁栅栏,一把扣住向捕头的咽喉!

"用不用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仔细看看啊?"

"二…二爷…饶命!"向捕头双腿发软,声音颤抖得不成调。

"钥匙。"

"没…没有…"向捕头抖得跟筛糠似的,□□处突然湿了一片,"二爷饶…饶命!我真没有。"

"谁指使你的?"

"不…不...您就是打死小的,小的也不敢说。"

谢珩冷笑一声:"不说就不说吧。"话音未落,他手臂猛地一收,向捕头的脑袋重重撞在铁栅栏上,当场昏了过去。

谢珩转向角落的粪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拿着根木棒搅来搅去。

"崔宝珠,把鼻子捂上。"他头也不回地说。

片刻后,外面的狱卒听到动静赶来。迎接他们的,是两个迎面飞来的粪桶!

"咣!"粪桶砸在牢门上,污秽的液体四处飞溅。

"对不住啊各位!"谢珩捏着鼻子喊道,声音里毫无诚意,"实在是——"

他话未说完,两个狱卒已经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崔宝珠目瞪口呆:"曼陀罗粉?还混了石灰?遇水生热,是挥发最快的迷药!"

她捏着鼻子,既佩服又嫌弃,"就是你这用法…实在是不太体面。"

"有用就行。"谢珩不以为意,捡了根草茎开始捅锁。失败三次后,他转向崔宝珠:"借你发簪用下?"

不等她回应,他已经抽走了她鬓间的银簪。

只听"咔嗒"一声脆响,牢门应声而开。

谢珩将簪子插回她散乱的发间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尖。那一触即分的温热触感,让崔宝珠耳根发烫。

"走!"赵铁头那边也撬开了锁。他背上昏迷的老人,招呼众人:"从这走!出去就是码头旁的芦苇荡!"

谢珩扛起虎子,赞许地点头:"行啊!小瞧你了!"

赵铁头憨厚一笑:"漕帮老和官府打交道,总得留条保命路。"

排水沟又黑又长,淤泥没至小腿。赵铁头背着老人,走得气喘吁吁。

就在这时,三支弩箭突然钉在他们刚才站立之处!

"来人了!快走!"谢珩一把扛起哆哆嗦嗦的虎子,半开玩笑地警告:"敢尿我脖子上就把你扔回去喂箭!"

黑暗中,赵铁头骂骂咧咧地前行。

突然,身后传来水声。他转身抄起烂木棍,却见谢珩单手撑壁,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在他前面。

几乎同时,三支弩箭"嗖嗖"钉入他们原先的位置。

"崔宝珠!带他们先走!"谢珩喝道。

三个狱卒提刀冲来。赵铁头抡棍砸空,险些栽倒——

"低头。"谢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赵铁头下意识矮身,谢珩的靴底擦着他头皮飞过,精准踹在狱卒脸上。那人鼻血狂喷,仰面栽倒。

"爷爷的!你打架怎么还带预告的?!"赵铁头瞪眼道。

第二个狱卒挥刀砍来,谢珩侧身一闪,反手扣住对方手腕一拧——

"咔嚓。"

"嘶——"赵铁头倒抽一口凉气,"卸人胳膊跟掰筷子似的?"

第三个狱卒举火把冲来,赵铁头抓起一把烂泥糊他脸上。

火把擦过他衣袖点燃,谢珩扯过破布盖灭火苗,同时伸脚绊倒最后一个狱卒。

战斗结束,赵铁头喘着粗气,盯着谢珩擦手的动作:"兄弟,你这身手…不像混的啊?"

"家学渊源。"谢珩淡淡道,从污水里捞起钥匙串抛给他,"走吧,再磨蹭真成泥鳅了。"

赵铁头咧嘴一笑,突然往谢珩肩上一拍,留下个泥手印:"行!你这朋友我交了!"

谢珩看着肩膀上的泥印,沉默两秒,突然抓起一把烂泥,"啪"地糊在赵铁头后脑勺。

"礼尚往来。"他一本正经地说。

十年后的赵将军喝醉了就爱吹嘘:"我和'那位'一起玩过泥巴、逃过狱,是过命的兄弟!"

"在这!"排水口尽头的芦苇荡里,崔宝珠探出个脑袋。夕阳西下,众人窝在芦苇丛中休整,等待夜幕降临。

崔宝珠揉着酸痛的脚踝,不解地问:"为什么不亮明身份,大大方方的查案?"

谢珩冷笑一声:"和谁亮?这些天你见过当官的吗?"

他折断一根芦苇,在地上画起简易地图,"洪灾发生不过七日,消息要传到皇上案头,再商议、再下旨,等赈灾的银子来了,明月州的灾民也死差不多了。"

他语气中带着崔宝珠从未听过的讥诮:"到时候,京城来的钦差大臣做做样子收拾残局,和地方官员分一分灾银,这事就算过去了。"

"就是!"赵铁头接过崔宝珠递来的金创药,胡乱抹在擦伤处,"我算看出来了,死些草民,对朝廷来说不算啥!"

"西南十六州,"谢珩继续道,手中的芦苇杆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线,"但凡有一州开了接收灾民的口子,那明月州下面受灾的二十六县灾民全会涌过来,谁敢?"

"一州不行,西南十六州一起分担明月州的灾情不就好了?"崔宝珠天真地问。她从小在京城长大,哪里懂得这些地方上的弯弯绕绕。

"心不齐啊!"赵铁头翻了个白眼,一副"没救了"的表情。

他混迹市井多年,倒是看得很透彻:"边境乱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是皇上一个人来,敢管闲事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灾民群殴,要么被官府扔进大牢。"

崔宝珠哑口无言。她突然意识到,天子脚下的秩序,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南边陲,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大哥哥——"虎子突然伸长脖子,指着远处的码头,"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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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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