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收网

暮色四合,蜀都郊外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碾过碎石,车轮声混着马蹄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

崔宝珠掀开车帘,望着远处逐渐显现的燕子矶轮廓——

那是一座光秃秃的矮山,山体被开采得斑驳嶙峋,像被野兽啃噬过的骨头。

风灌进车里,带着褪去暑热的凉意,她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赵大哥,还有多远?”她想,若是太远的话,不去也罢。

赵铁头骑在马上,闻言回头咧嘴一笑,古铜色的脸上映着夕阳余晖:“快了!绕过前面那片林子就是。”

他耳尖轻轻一颤,听到身后树丛里传来的,枯枝被踩断的细微声响。

嘴角勾起一抹笑,赵铁头假装挠头,实则借着动作往后瞥了一眼——树影间,雀九的黑衣一闪而过。

“崔大夫!”赵铁头扯着嗓子喊,"山路颠簸,咱绕到那边走,平稳!”

崔宝珠张望片刻,忽然意识到,这绕路竟绕到了金甲卫的驻地,心里的不安愈重。

“赵大哥…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诶哟!” 翠微忽然捂着肚子呼痛,额角渗出细汗:“小姐,奴婢好像吃坏了东西……”

赵铁头"吁"一声勒住马:“正好!金甲卫驻在那儿,肯定有茅房!”

“许是早上的蜜饯吃坏了…”翠微脸色发白,匆匆忙忙下车,向校场跑去:“奴婢去行个方便!”

赵铁头哈哈大笑,回头问崔宝珠:“崔大夫不一起去?”

崔宝珠摇摇头,长长的呼一口气,试图吐出心里的忐忑。

燕子矶盐矿前,谢珩负手而立。

劲风卷起他玄色衣袍的下摆,露出腰间一柄窄刃长刀。

身后站着三十余名“盐工”打扮的人,个个精壮,袖口隐约可见兵刃的寒光。

“公子,”为首的段刀皱眉,“这废矿值不了几个钱,您买它做甚?”

谢珩没答话,目光落在远处官道上缓缓驶来的马车上,唇角微勾:“钓鱼。”

他突然抬手,从身侧盐工手中接过一把铁胎弓,搭箭、拉弦——

"嗖!"

箭矢破空,百步外树丛中传来一声闷哼。

树丛中的雀九中箭,踉跄跌出,又被两个"盐工"迅速拖走。

段刀恍然大悟,一挥手:“散!”

盐工们瞬间分散,抡起铁锹装模作样干活。

谢珩扔下弓,转身走向盐洞:“收网。”

山风猎猎,吹不散他周身肃杀之气。

马车停在坡下,崔宝珠要跟着赵铁头往盐洞走,却被翠微拉住:“小姐,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世子吧。”

赵铁头脚步一顿,又折回来,哼笑一声。目光不善地扫过翠微,“也好。”

他四下转转,找了个半人高的芦苇丛,带着崔宝珠趴在里面。

远处盐洞口,"盐工"们三三两两散开,假装搬运盐袋,实则暗中戒备。

崔宝珠心跳如擂:“谢珩到底要做什么?”

赵铁头神秘一笑:“看戏就成。”

话音未落,盐洞方向突然喧哗起来。有人高喊:“塌方了!快救人!”

外围的“盐工们”抄起家伙往洞里冲。赵铁头也跳起来:“我去瞧瞧!”

崔宝珠刚要跟上,山下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五十名金甲卫披甲执锐,如潮水般涌来。

“在这边!”翠微突然从树丛里窜出,指着盐洞大喊:“他们都在洞里!”

“翠微?!”崔宝珠心一沉,猛地转头。

“小姐恕罪,”翠微脸色苍白,却挺直了背,“奴婢……不能抗旨。”

崔宝珠如坠冰窟,翠微…可是从七岁起就跟在她身边啊!

她看着翠微的脸,想起离京前夜,这丫头哭着说“小姐去哪奴婢都跟着”。

——原来谎言,早就开始了。

“只是不让世子卖私盐。” 翠微看着她的脸色,心有不忍,吞吞吐吐解释道:“世子…金甲卫不会真伤害世子的”

崔宝珠有些耳鸣,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如果连翠微都不可信,那她身边还有多少个眼线?

家里呢?父亲知道吗?母亲知道吗?还有谢珩…

她不能让金甲卫伤害谢珩!

——这个念头像尖针般刺进脑海。

双腿比思绪更快,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朝着盐洞方向跑出了十几步。

芦苇划过她的裙摆,发出簌簌的声响,像在嘲笑她的冲动。

盐洞内,火把"噼啪"爆响。

金甲卫刚冲进来,就听“轰隆”一声——洞口巨石落下,将空口盖住一半,封住退路。

阴影里,谢珩缓步而出。

抬手,袖中滑出一柄短刃。身形忽然提速,刀光如电,第一个金甲卫的喉咙已经喷出血雾。

“杀。”

段刀等人瞬间暴起!伪装成盐袋的兵器被掀开,弩箭齐发,洞内惨叫声不绝于耳。

崔宝珠刚跑到洞口,便听见洞内突然爆出惨叫,她凑近,目光穿过石头缝隙——

谢珩的身影在洞深处若隐若现,刀光每闪一次,就有一名金甲卫喉间绽开血花。

“这不是金甲卫的围剿...”她的指尖陷入掌心,忽然明白:“是谢珩在利用我,请君入瓮。”

金甲卫是为了她才来西南的,今日也是,都是因为她,才枉死了这么多人!

崔宝珠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岩壁。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谢珩。在明月州的那些温柔可能是假的,良善可能是装的,连眼底的笑意都可能藏着算计。

她究竟,嫁了个什么人?

最后一个金甲卫被按跪在谢珩面前。

“谁报的信?”谢珩刀尖抵住他咽喉。

“是、是县主的丫鬟报信!说世子在这里交易私盐矿。”金甲卫跪地求饶,全招了:“皇上有旨,不能让…让您…脱离掌控。”

谢珩刀尖挑起他下巴:“你们怎么给宫里传信的?”

"蜀…蜀锦进贡…每月初三…"

剑光一闪,人头落地。

“扒了他们的铠甲,换上。”

谢珩冷声下令,甩了甩刀上的血。

段刀等人利索地剥下金甲卫铠甲,自己换上。

谢珩盯着铠甲上的龙纹,轻笑:“从今日起,金甲卫还是金甲卫——只不过,是我谢珩的金甲卫。”

走向盐池,下令:“扔进去。”

段刀等人立即行动,拖起地上金甲卫的尸体,一具具抛进盐池。

尸体沉入浓盐水,渐渐被腐蚀得面目全非。

血水在绿色的盐池表面晕开,像一幅诡异的丹青。

谢珩的侧脸被火把映得半明半暗,眼中毫无波澜。

“公子,”段刀递上火折子,“要现在炸吗?”

谢珩接过,指尖在火折子上轻轻摩挲:“再等等。”

他转头,看向洞口——

崔宝珠正站在那里,脸色惨白。

“人是我带来的。”崔宝珠看向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要杀要剐冲我来。”

说出这句话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但她还是死死挡在翠微前面,甚至故意挺直了脊背。

她知道这个举动有多危险。谢珩现在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叛徒。

可她不能退——翠微虽然瞒了她,但那些十几年来陪伴长大的情分是真的。

“世子……”赵铁头硬着头皮上前,挡在崔宝珠前面:“是那丫鬟报的信,崔大夫可能不知情。”

谢珩没说话,只是盯着崔宝珠——

她裙角沾着泥,发髻散了几缕,显然是跑得太急。

护着翠微的手在抖,却死死攥着不肯松开。

盐洞的火把将谢珩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转过身不再看崔宝珠,手中的剑还在滴血。

那血珠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在死寂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他想起那日在书房,她偷偷翻看账本时专注的侧脸。

当时他觉得她情有可原,体谅她身不由己。他甚至想过——以后,未必没有两全之法。

而今日,他借假盐矿,试探身边的眼线。她也没让人失望,还是把金甲卫带来了。

“又是这样。”他在心里冷笑。

——每一次,他都差点要相信她了。可每一次,现实都会狠狠给他一记耳光。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错了。

错把那点天真当真心,错把她的无知当立场。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是她在发抖。

或许赵铁头说得对,她并不知情。

握剑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在生气,气她的欺骗,更气自己居然还在为她找借口。

“赵铁头,送她们回去。” 谢珩背对着她,声音沙哑。

崔宝珠愣住:“你……”

“趁我还没改主意,滚。”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听见她踩着碎石跑走的动静。

很好,就该这样。

这就是皇权之争的真实模样——没有风花雪月,只有你死我活。

"炸了吧。"他轻声说,火折子划过一道弧线落入盐池。

轰然巨响中,所有不该有的念想,都该随着这冲天火光灰飞烟灭。

“轰——”震天的爆炸声响起时,崔宝珠猛地掀开车帘,只见燕子矶方向腾起滚滚浓烟,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她终于看懂了这个死局:

对皇上而言,她要成为控制谢珩的锁链;

对谢珩而言,她是引出金甲卫的诱饵;

而她自己...她什么都不是。

一旁的翠微后知后觉地害怕,"哇"地哭出声:“小姐,奴婢对不起您…”

崔宝珠没说话,只是望着越来越远的火光,轻轻抱住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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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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