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咱们逃婚吧!"
翠微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时,崔宝珠正把最后一颗蜜饯塞进嘴里。
她鼓着腮帮子,掀开马车帘子望向窗外瓢泼大雨,含糊不清地说:"逃什么逃?我可是花了一个月才说服爹爹让我带这么多嫁妆出门。"
两个月前那道赐婚圣旨降下时,整个宣平侯府都炸开了锅——
"西南?那么远!"
"镇南王府的二公子?听说是个纨绔!"
"宝珠可是我们崔家独女啊!"
崔家有祖上传下来的宣平侯爵位,又是御前太医,皇帝心腹。
这样的门楣,京城子弟任崔宝珠随便挑,偏被一道圣旨打发到了千里之外的镇南王府。
没人知道,接旨那晚崔宝珠躲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千金贵女,看似拥有一切,实则被困在金丝笼里——
每日学规矩、跟着祖母背医书、参加无聊的闺阁诗会。最远只到过城郊白马寺,连真正的山都没爬过。
而镇南王府,远在西南边陲,听说有好山好水好风光!
雨幕中,泥泞官道尽头隐约可见明月州破败的城墙。崔宝珠突然眼睛一亮——城墙下,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正被几个官差驱赶,为首的玄衣少年一脚踹翻抢粮的瘦弱汉子,动作狠厉得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停车!"她猛地拍打车壁。
"小姐别去!那是官差在镇压暴民..."
翠微的惊呼被甩在身后。崔宝珠已经提着裙摆冲进雨里,绣着银线海棠的衣角瞬间溅满泥点。
"住手!"她挤进人群时,正见少年拎起抢粮人的衣领,冷声道:"偷粮者,鞭二十。"
阳光下,他眉骨处一道旧伤疤泛着狰狞的光。崔宝珠一把抓住他手臂,触手是湿冷的雨水和结实的肌肉:"洪水还没退就欺压百姓,官府就是这么救灾的?"
少年眯眼打量她华贵的衣裙:"京都来的大小姐?"突然拽着她到粮袋前,刀尖划开麻布,霉黑的谷粒混着砂石哗啦啦洒出:"看清楚了?这是会死人的毒粮。"
崔宝珠噎住,却瞥见一旁咳血的老翁,又梗起脖子:"我是大夫,他需要....."
"需要你少添乱。"少年打断她,"把霉粮烧了!"
"自大狂!"崔宝珠抄起水囊砸去,却因用力过猛栽进深水潭。浑浊的水淹没头顶时,她看见少年毫不犹豫扎进水里的身影。
"哗啦——"两人破水而出,她趴在他肩上咳嗽,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你们京都贵人,都这么喜欢找死?"
被拎上岸的崔宝珠浑身滴水,发髻散乱,却不忘抓把淤泥糊向他冷脸:"谁要你救!"
少年偏头躲开,突然将干燥外袍兜头罩下:"穿好。再病死一个,老子没空埋。"转身时,后颈露出她挣扎时留下的抓痕。
翠微赶来时,正见自家小姐裹着男子外袍跳脚:"谁稀罕你的破衣服!"少年却从地上捡起她摔碎的玉佩——背面刻着"崔"字。
"崔家的?正好。"他忽然扛起崔宝珠大步走向废墟:"城南病营缺郎中,干活抵债。"
"什么债?!"
"救你命的债。"
草帘隔出的产房里,血腥味扑面而来。崔宝珠看着奄奄一息的产妇芸娘,手抖得连银针都拿不稳。少年冷笑:"你的银针是绣鸳鸯用的?"突然捏住她手腕带向穴位:"在这儿,摸到胫骨后缘没有?"
孩子的头露出来了——剪断脐带的瞬间,胎盘突然早剥,血如泉涌,崔宝珠不得不整条手臂伸进去掏。
浑身青紫的婴儿被拽出时,脐带绕颈三圈,像上吊的绳索,拍打足底毫无反应。
濒死的芸娘回光返照,一把抓住孩子脚踝:"让我…看看…"
崔宝珠手抖得抱不住婴儿,突然被少年从背后托住手肘。
"撒谎。"他贴着她耳廓低语,"说孩子很好。"
"是个健康的姐儿!"她强撑着,满脸满身是血,实在是笑不出来。
芸娘笑着咽了气。
死寂中,少年接过孩子,不断地拍打后背抢救。崔宝珠张了张嘴,想说"已经没救了",可喉咙却被哽咽堵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瘫坐在破庙的门槛上,把银针一根根插回针囊,动作很稳,稳得别人看不出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只是插到第七根时,针尖戳偏了,刺破了她的指尖。
血珠冒出来,圆润如红豆。她盯着那点殷红,忽然听见门内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
"给。"他也出来了,摊开掌心,"芸娘准备给接生婆的谢礼。"
——三文铜钱,已经磨得发亮。
她接过铜钱摩挲着,瘪了瘪嘴,到底没忍住——
泪珠子扑簌簌滚了满脸,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把脸埋进臂弯,呜呜咽咽的,混着不成句的对不起。
"姑娘!大夫姑娘!"芸娘的婆母跑出来,怀里抱着那个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孩子...孩子又不好了!"
崔宝珠赶忙抹了眼泪,接过孩子一看,可不得了——婴儿巴掌大的小脸青紫,气息时强时弱,"这孩子…好像是中毒?"
她心里盘算着,回想孩子刚生下来的样子和芸娘产程中的表现,推断应该不是才中毒的。
"芸娘这两天吃了什么?"
芸娘婆母从角落的炉灶上搬出个破陶罐,里面装着剩下的药渣,"这是补力气的汤药。"
"什么药?药渣呢?"
"我儿子是在同兴镖局跑镖的,洪灾前几日,镖局运了好几车药材送到了隔壁的眉邑。我儿子说,也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只是连翘、藿香、艾草这些常用的......"
芸娘婆母从角落的炉灶上搬出个破陶罐,里面装着剩下的药渣,小声心虚道:"只顺手拿了一两样好的,日日熬给芸娘喝。"
崔宝珠捻起药渣,在手心碾碎铺平,小心地闻了闻:"乌头?"
"不是乌头。"芸娘婆母一口否认,回忆道:"我儿子说…这药叫附…附什么来着?"
"附子?"
"我儿子说的就是这个名!"
"附子是乌头的子根,乌头要经过炮制降低毒性才会成为附子。你儿子应该是弄错了。"
崔宝珠没多想,在药箱里翻出一瓶解毒丸,递给那千恩万谢的妇人。
"连翘、藿香、艾草、附子......这些都是清热解毒、止疼救急、应对瘟疫的好药。"
崔宝珠蹲在药箱前,把能用的药都整理出来,嘴里絮絮念叨着——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咱们也应该差人去眉邑买些。"
"但是不对啊…"她慢慢合上药箱,咔嗒一声脆响。忽然被惊醒似的,一拍手,恍然大悟道:"药是洪灾前运来的,难道有人未卜先唔——"
"嘘。"少年及时捂住她嘴,"小点声。"
崔宝珠满脸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掌,但还是听话地压低了声音,问:"难道有人未卜先知,知道明月州会受灾缺药?"
"乌头充当附子卖,节省加工成本,有人丧良心,想发灾难财。"
"咱们去眉邑抓坏人吗?"崔宝珠跃跃欲试。她脸上又是花了的胭脂、又是汗水、又是泥点子,活脱脱一只眼睛亮晶晶的花猫。
"与你无关。"他却转身走了,摆摆手,"你的任务完成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少年一身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牵了匹不起眼的灰马,悄无声息出城。一则是去眉邑的药市买药,顺便查一查同兴镖局的猫腻。
结果刚出城门,他就看见——崔宝珠翘着腿坐在城垛上,吃着荷包里的瓜子,看起来在这蹲了好一会儿。
起身,散落一地的瓜子皮,脚一软,"诶哟哟!你扶我一把!腿都蹲麻了!"
"回去。"他伸手扶了她一把。
"药市路远,我怕你迷路。"
"我认得路。"
"药市水可深,你不带个大夫,小心被骗哦!"
他默了默,算是同意了——"到了地方闭嘴跟着。"
"行啊,你看不出假药的时候别求我。"她牙尖嘴利,一句也不吃亏。
"自己找马。"
"不会骑。"这是实话,崔宝珠踮脚爬上马,挤到他背后。"凑合吧。"
他余光瞥了身后的'狗皮膏药'一眼,从齿缝挤出一句——
"京城小姐都如你这般,喜欢跟着陌生男人乱跑吗?"
"这个,"她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得意得尾音都是上扬的:"镇南王府给我的聘礼里,有相似的半块。”
嘴角一翘,眼睛弯成两枚小月牙,带着点孩子气的挑衅:"谢珩。我是崔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