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自古对“死亡”比较忌讳,每每谈起这个话题都小心翼翼,生怕会沾染上什么晦气,很多地方至今还有不让七岁以下小儿靠近墓地的风俗,这就是为什么很少会看到有人带着小孩子去公墓祭拜。
凤凰山公墓在远离市区的西北山区,嗯,也是在西北。除了清明节、七月半和十月一这三个日子,平时公墓都没什么人。
宁州昨儿刮了一天的西北风,今天倒是晴空万里。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手捧一束黄色的玫瑰花,大步上了台阶,他在一座墓碑前停下,只见墓碑上刻着:
“爱女许一诺之墓”。
男子摘下太阳镜,蹲下身子轻轻将花放在墓前,又从牛仔外套口袋里掏出湿巾纸,将墓碑以及碑上的黑白遗照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边擦嘴里还边念叨:“要不是昨晚梦见了你,还真就差点忘了今天是你生日了。欸,是不是你故意跑我梦里提醒我的?……好吧好吧,是我不对,跟你道歉。”
他擦完又环保得把用过的脏纸巾裹起来塞回口袋,对着墓碑主人的照片继续说道:“我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事儿太多。这不国庆了么,我们这些为人民服务的公仆,不得好好加加班,让祖国母亲过个安安稳稳的生日。你说是吧,姐?”
照片上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笑容灿烂又亲和。男子盯着照片看了会儿,嘴角提起苦涩的微笑,右侧面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他抬手在照片上轻抚了下,低头的时候瞥见墓碑旁一株植物竟然开出了小小的菊花。这株雏菊两年前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苗,也不知道是谁栽种的。他忽然觉得,有这样小小的生命陪伴在许一诺身边也是好的,于是便拿出随身带来的矿泉水,给雏菊浇了些水。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男子接起电话。
“胖子!”
“吴、吴……吴元,你让我查的人找到了。”电话里的男人说话有点磕巴。
“是什么人?人在哪?有没有地址和电话?”吴元语气激动的三连问。
“在、在……医大附属医院。”
“人在医院?他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吴元心里一阵紧张,握手机的手瞬间出了汗。
“不、不、不……不是。他、他……他是医……医大附属医院的大夫。”杨胖子差点没被自己一句话给憋死。
吴元长舒一口气。
“你把他信息发给我。回头请你吃饭。”
“我、我、我要吃龙虾。”
“行,龙虾管饱。”吴元承诺道。
半分钟后,吴元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写着“慕江,医大附属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
他收起手机,目光回到墓碑的照片上,眼神里透着期盼又纠结的光。
虽说是祖国母亲生日,可犯罪分子却终年无休,宁州市公安局也安排了值班。
吴元,吴大队长的国庆节是这样过的:头两天给姥姥做司机,带老太太和老太太的亲妹妹来了个周边2日游,中间三天宅在家打游戏看电影度过,后两天因无事可做主动担负起了刑侦二大队的值班任务。
一个漂亮的转弯,黑色汉兰达在市公安局门前停下。小长假刚过,市局门庭雀跃,门岗老胡忙的不亦乐乎。吴元轻按了声喇叭,老胡听见抬头瞧了瞧,见是内部车便开了电子门。
吴队跟老胡打了个招呼,调侃道:“哟,老胡,您这儿比人民大会堂还热闹啊!”
老胡见不是外人,抱怨道:“可不嘛,一大早就乌泱乌泱的,我这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一会儿忙完给您拿点茶叶,我前几天从老秦那儿顺的。”
吴元嘿嘿一笑,老胡秒懂,重案支队支队长秦正道爱喝茶,喝的还都是好茶。
“哎呦,别,您留着自己喝吧。”老胡口是心非的说。
“我那儿还有呢,喝不完,给赵云也白瞎了。”
“那行。呵呵。先谢谢您了。哦对了,吴队,您家老太太来了。”
“您说我姥姥来了?”
“是,赵副给接进去的。”
正说着,他那堪比热线电话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他重案二大队的副队长赵云打来的。
“老赵,听老胡说我们家老太太来了?”
“对,还带了个大妈。你赶紧上来吧,老佛爷火急火燎的找你呢。”
“知道了。我这就上去。”
吴元心里不禁有些担忧,老太太很少来单位找他,这么着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他把车停在刑侦总队楼前,等不及电梯,一路小跑从楼梯上了三楼。
吴元跑进刑侦总队重案支队二大队办公室的时候,老太太正端着一次性水杯跟赵云说着什么。赵云抬眼看见吴元,简直比看见自己女朋友还高兴,虽然他还没有女朋友。
“哎,姥姥,您亲孙子来了!”赵云喊道。
“姥姥!”吴元三两步来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拉住大外孙的手喊了声:“小元!”
“您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吴元急切的问。
“不是我,是你王姨。”老太太转身看向身后的大妈,一副领导关怀群众的样子对大妈说:“小王,这就是我大外孙小元。他是这儿的队长,你的事尽管跟他说。”
吴元这才注意到姥姥身后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大妈,看着眼熟,猜测应该是同一社区的街坊。大妈人很憔悴,眼睛浮肿布满血丝,法令纹很深,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王姨您别急,有什么事儿慢慢说。您坐。”吴元赶忙拉了把椅子给王大妈,又将一杯热水推至她面前。
赵云也顺手给吴元姥姥拉来一把椅子。
王大妈坐下,哽咽半天才开口说道:“吴队长,我儿子力强……力强他……他的遗体不见了……”
吴元和赵云对视一眼。什么玩意不见了?遗体?
一旁的林明宇、雷晓文、何悠悠、老冯等几个二队的干警听见,也好奇凑过来。
“王姨,您是说您儿子的遗体不见了是吗?”吴元特意加重了“遗体”俩字。
王大妈强忍着眼泪点点头。
“力强喜欢骑摩托,上礼拜他跟朋友喝了点酒,结果出了车祸,人没能抢救过来……”说到这儿,王大妈悲从心中来,忍不住抽噎起来。
吴元体贴的递给她两张抽纸。
王大妈接过纸擦擦眼泪,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遗体告别原定在明天早上,殡仪馆安排让我们今天下午过去看看力强面容修复的效果,可谁知早上殡仪馆的人却打电话说……说力强的遗体不见了……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打击本来就已经够大的了,想着让孩子安安静静的走,到那边好投胎重新做人,可怎么就……他爸爸血压高,早上听到这消息当场就晕过去了。我……我可怎么办啊?”
王大妈再也说不下去,悲痛的大哭,嘴唇和身体颤抖着,脸色苍白的要命,哭着哭着翻起了白眼。
“王姨!”吴元没见过这架势,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扶住她。“何悠悠,快拿条湿毛巾来!林子,打120!”
“哎呦喂!小王,你家里还指着你呢,可要挺住啊……”吴老太太也跟着着急。
何悠悠麻利的拿来湿毛巾,敷在大妈的额头上,试图让她清醒一些。
不一会儿,救护车就滴呜滴呜的来了。吴元几人帮忙把哭的奄奄一息的王大妈送上了救护车。
吴元不放心姥姥一个人跟去,决定陪老太太一起去。上车前他嘱咐自己的搭档:“老赵,你跑一趟殡仪馆吧。都是街坊邻居的,不容易。”
“成。我现在就过去。”赵云应声答应。
正拨弄那头韩范儿长刘海的林明宇见势不妙,趁赵云目送救护车离开的时候,脚底抹油,开溜了。
“林子……”赵云回头只看见林明宇一个背影,气得低声骂道:“小兔崽子跑得还挺快。”
赵云将目标重新锁定在来不及反应的雷晓文身上,笑说:“晓文,你不是爱玩游戏么,走,赵哥带你殡仪馆探险一日游。”
游戏达人雷晓文情不自禁缩了下脑袋,只恨自己没林明宇那眼力劲,随即露出苦瓜似的笑脸,瓮声瓮气的说:“赵副……探险游戏就算了,我……”
“我什么我!”赵云瞪着他那原本就足够大的眼睛嚷嚷道:“我说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是怎么回事?又不是让你们上战场,叽叽歪歪,推三阻四的,像什么话!干这行的没见过几个死人,好意思跟人说你是刑警吗?”
一旁的何悠悠适时的露出自己引以为傲的表演天赋,一身正气的冲到赵云面前,说:“赵副,我跟您去吧!”她说这话的时候,□□上那枚四角星花都仿佛闪着光。
赵云指着何悠悠教育雷晓文说:“看看人家小何,一个内勤,还是个姑娘。再瞧瞧你!”
雷晓文一脸委屈的辩解:“赵副,我不是怕见死人。来队里一年多,凶案现场也出过好几回了。可……这殡仪馆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了?”
“再惨的凶案现场也不过就两三个死者,可殡仪馆,那可是全城死人大集会啊!”雷晓文说的时候还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用老话说,就是阴气太重。”
“我呸!你这二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都喂了狗了?需不需要下半年送你去深造下马列主义?少废话!再哔哔直接给你调食堂切土豆去!”赵云瞪了瞪眼,把车钥匙扔给雷晓文,命令道:“你来开!”
雷晓文没敢再说话,顺从的拿着车钥匙钻进了黑色汉兰达里,赵云大爷似的坐进了副驾驶座。
何悠悠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冲车里的雷晓文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待汉兰达离去便捂着嘴笑起来。她对自己的演技颇为满意,得意洋洋的回了办公室,继续发扬自己摸鱼划水的本事。
医大附属医院是宁州市数一数二的三甲医院,一年365天人满为患,挂号大厅比超市里限时抢购的白菜摊儿还热闹。在这儿工作,没有一定的抗压能力是万万不行的,每个医护人员都被历练出了一颗坚硬强大的内心。可即便如此,也耐不住这年头疯子多,终于还是发生了可怕的事。
两年前的夏天,一个病人家属因不满医院急诊的救治,用外科剪子连捅了医生七八刀,其中有五刀都捅在了心脏上。行凶者后来虽被逮捕,但这件事带来的影响极其深远,尤其是对那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医生。
慕江略显紧绷的观察着桌对面穿白大褂的表情,心外科陈主任盯着刚拿到手的几份检查报告单,他逐一看完,脸上露出笑容。
“你恢复的很好,各项指标都正常,血药浓度也正常,目前来看没有任何排异反应。”陈主任说着将报告单给了慕江,继续询问道:“抵抗力怎么样?最近有感冒或者呼吸道感染吗?”
慕江的身体似乎放轻松了一些,摇头回答说:“没有。”语调和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一样平静。
“那很好。药可以相应减一些,我重新给你开处方。”陈主任是心外科方面的专家,专业能力出类拔萃,人也很亲和,他边开处方边细心叮嘱:“入了秋要注意保暖,及时添衣,多喝水,可以适当补些维C。别熬夜,保证睡眠。”
“好。谢谢。”慕江轻轻扬起略薄的嘴唇。
陈主任从打印机里取出处方单,递给慕江的时候又关心问道:“工作怎么样?听说你们那边缺人手。可千万别太累了。”
陈主任与慕江相差十岁,在医大读书时曾是慕江叔叔慕星辰的得意门生,一直对慕江这个小师弟多有关照。
慕江虽不喜欢跟别人谈论私事,但知道陈主任对他的关心并非虚情假意的客套,正挖空心思怎么把这话题揭开去,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就发出了震动声。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是单位领导的号码。
“抱歉,单位领导电话。我......我得回去了。”慕江起身向陈主任点了下头,说道:“谢谢陈主任,给您添麻烦了。”
陈主任对这位小师弟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擅与人交际,始终与他人保持一定距离,认识那么多年,对方连声“师哥”都没喊过,一直客客气气的叫他“陈主任”,此时听他这么说,便识趣的笑笑:“你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联系。”
慕江礼貌的点点头,从诊室里退出来,他走过拥挤的走廊,回拨了刚才的未接电话。
“喂?”慕江声音平静。
电话里传来丁海峰的大嗓门:“小慕啊,你赶紧回来吧,单位出事了!”
快两年了,慕江还是没能适应丁海峰的原生态男高音,他微微皱眉,用拇指将手机通话音量往下调了些,问道:“丁馆长,出什么事了?”
“哎呀大事!遗体室丢了个遗体!”丁海峰的语气像是丢了一千万。
慕江心里一惊,声音却保持平静的说:“知道了。”他挂上电话,大步走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