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宗棐忱没想到这么麻烦。
“珠玉本应明日才去广袖楼,因广袖楼先前的头牌乍然赎身,只能着急让珠玉过去撑场面。属下又派人去广袖楼欲将珠玉赎回,却因面生和未曾透露身份,广袖楼不放人,还说他们楼多日没个喜庆事,想借此会展露头角,今日不会放人。”余力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是否要暴露身份,只好先行回来听从吩咐。
“广袖楼。”宗棐忱口中细细揣度这三个字,“你去府外买身锦服成衣拿来。”
余力摸不透王爷的心思,依旧领命,“是。”
重绥躺在广袖楼给她安排的暖房的床上,盯着上方的华帐,忽而用手捶了两下床榻,声音中带着几丝恼怨:“骗子,大骗子。”
还不来接她,难不成她今晚真得接客不成?
“笃、笃、笃。”房外有人敲门,打断了重绥的思绪。
“姑娘,李妈妈让我来唤姑娘下楼。”是广袖楼派给她的丫头凌娘。
“好,我这就下去。”重绥认命似地起身,对镜拢了拢有些凌乱的乌发,心中却止不住地嘀咕宗棐忱。
出了房门,凌娘还在门口。“走吧。”重绥柔声道,面上已复素日淡淡之状。
沿着阑干走向楼梯涉阶而下,整个广袖楼尽在眼中。
不大,总共三层,围作环形,绮罗帷幔,雕梁画柱,二三楼暖房小阁鳞次栉比,最底层有一高出地面三寸的圆台,其下方摆着十数张春台。
圆台正中坐一妇人,头裹透额罗,身着艳仙裙,臂带披帛,半掩半露,此正是李妈妈,其面前还站着几位青衣女娘。
“人齐了,再有一个时辰敲暮鼓。我得再说一声,今夜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不少公子哥富贵爷都会来,你们得抓住这个风口,要是被挑中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都得追着你跑。”李妈妈年过四十,笑间细纹横出。
“谨遵妈妈教诲。”女娘们听话地应和。
李妈妈坐在乌木交椅上,轻摇如意大红牡丹团扇,面带欣慰,“好,平日里怎么练的,今晚就怎么做,不出差错最好,要是出了差错,没人愿意给你梳笼,那就......”李妈妈叹了一口气,未尽之意尽在不言之中。
底下女娘个个脸色煞白,浑身瑟瑟发抖。
重绥见此情形,也故作此态,心晓这广袖楼也不是个好待的地方。
“你们先上楼梳妆换衣,珠玉留下。”
几人闻言离去,却又回头将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向重绥投来。她们知道,昨儿傍晚新来的人是从雪青阁那种大地方过来的。
心知这李妈妈是个笑面虎,重绥不敢大意,低鬟以示恭敬,“李妈妈。”
“珠玉啊。”李妈妈牵住重绥的手,将她带近身旁,“来这后,暖房住得惯吗?被褥可还好?”
“一切都好,妈妈待我也好,只我在从前的阁里不是个出彩的,还望妈妈莫要嫌弃。”重绥声颤颤。
“哎哟,可别这么说,我知姑娘是个聪慧人。在这些个姑娘里,你得数头一个。”李妈妈笑意盈盈,亲昵地拍拍重绥的手,“所以啊。”
重绥见她不说话,适时露出些求知的姿态。
“要不说你有本事呢,先前你去打茶会时,有位张公看上了你,今夜他打定主意梳笼你,所以你就不用登台献曲了,独独唱给张公一人就好。”李妈妈笑意愈浓,也不知收了那人多少银钱。
张公是谁?重绥困惑,瞧见李妈妈高兴的样子,又作羞涩下暗藏野心之态,问:“张公是何权贵?能给珠玉多少银钱?”
李妈妈见她这短视的模样,暗中一嗤,这样的人才更好拿捏,用食指指了指上方,“跟上面稍微沾点关系的人,来咱们这儿哪能明告诉我们是谁,虽说他比你大一点年岁,但年纪大的知道疼人,你可享福了。”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重绥心中白眼翻上了天,听李妈妈说是大一点,她却知道这张公必定得四五十岁了。
“那银钱呢?”
看样子是指望不上元王了,她得努力攒钱给自己赎身。
李妈妈眉头一皱,脸带嗔怪,“到底年纪小些,你有这个心是好的,但妈妈给你一句忠告,享得起富贵的人,是不会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的。这次你就先不要管他给你多少银子,将他伺候好了,他还能少得了你?”
真不是人啊!一分钱都不给她。没有明面上的账,就算阿兄给够她钱,她出去后再接近元王,元王随意查查就能发现纰漏。
“是,多谢妈妈教我。”重绥瓮声瓮气道。
“你先去我房里,我给你梳妆,你那暖房里,我着人给你收拾收拾,等张公来了你再过去。”李妈妈站起身,拉着重绥的手就要往她房里走。
这人真是让重绥认识到什么叫作厚颜无耻。
趁她不设防,直接搜房,不给她留后路。等让人收拾好,屋里真不知道还能不能余下贵重之物。
还好她早就将值钱的东西藏好了,重绥心中冷哼。
两人的暖房皆在三楼,但隔得比较远。
李妈妈拉着重绥的手径直走向她屋,嘴中还套着近乎:“珠玉啊,你知道妈妈是怎么到这个阁里的吗?”
到了,李妈妈打开门。
重绥入门,眼前一片奢靡,入目便是一张紫檀罗汉榻,榻上搁着一小方桌和三三两两的织金绣花引枕。往左右两边看去,黄梨花拔步床横搁最里间,玉枕锦被置于其上,更鲛人帷纱华帐。碧纱厨隔开里间,外还有一黄梨花镜台和藏衣用的纱橱。罗汉榻右边又有一紫檀美人榻,上方铺着玉席,榻和席之间还有一层貂毛皮。
怪不得李妈妈如此贪财,钱都给她自己享受去了,一点没亏着。
李妈妈还等着她搭话,重绥对她的奢靡暗暗惊诧,面上又懵懂不识货,“不知,想来妈妈也是个苦命人。”
“哎。”李妈妈叹息,“要不说张公能对你念念不忘呢,你是个知心人,一句话就能戳中妈妈的心窝肺管子。”
她拉着重绥到镜台前落座,给重绥卸下钗鬟,“从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阿娘就把我卖给了广袖楼,换了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够他们吃一年的饭了。”李妈妈眼中噙着泪。
或许从前她过得苦,但她现在早已脱离苦难,反而成了当初的恶人,去欺压像她从前那般弱小的人,重绥难以对她生出同情之心。
可惜重绥只能与她虚与委蛇。
“从前再怎么不好,如今也好了,我想妈妈定然是凭着美貌与聪颖才走到今日。”
李妈妈手上不停,笑道:“真真是一张伶俐嘴,尽说些让妈妈开心的话。”
“都是珠玉的肺腑之言,有感而发。”
重绥觉得她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儿越发强了,只拿不下那个元王,想到他,重绥一阵气馁。
“净室就在坐榻后方,你去沐浴换衣,出来后我给你修饰容仪。”李妈妈从纱橱中拿出一色裁出的芙蓉罗裙,上锈鸳鸯交颈。
如此直白大胆,让重绥都忘记嗤鼻又加羡慕李妈妈屋内还有净室。
“快去啊,发什么呆。”李妈妈簇拥着重绥去净室。
待重绥从净室穿戴好出来后,李妈妈又是给她绞发,又是给她点缀容仪。
月华初上,八百声闭门鼓响彻整个中都城。
百姓们陆续回家,鼓声毕后不得出坊,直至次日寅时中,六百击鼓声响起,百姓可出坊。大良例律规定,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之人,就触“犯夜”罪名,笞打二十下。
不过坊内依旧可以灯火通明,不限玩乐。
“好了。”李妈妈给重绥一通梳妆换衣,眼前之人羸质娇资,神色清冷,却又韶颜榴齿,穿着秾艳,教人痴梦。
“走两步我看看。”李妈妈甚是满意。
重绥走远了几步,回头向李妈妈缓步走来,裙摆摇曳,脚下生莲,待走近时,重绥盈盈一礼,“奴家见过妈妈。”礼过之后,又抬眼偷睄李妈妈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只一眼,如线丝缠缠绵绵,丝丝缕缕摇曳空中。
见她眼波潋滟,香齿微露,烛火朦胧之下,无情又似多情,丝毫差错寻不出,李妈妈喜上眉梢。
“甚好甚好,快些起身。”李妈妈扶起她的摇钱树,乐开了花,“你先在此等候,我去看看张公来了没。”
重绥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李妈妈开门,笑道:“跟我来罢,珠玉。”
闻言,重绥跟在她身后,到了重绥住的暖房门前,李妈妈轻敲房门,谄笑道:“张公,珠玉来了。”
里面无人应声,李妈妈又唤了一声。
“知道了,你先下去罢,让珠玉进来伺候就好。”屋内传来一道略显沧桑之声。
“欸。”李妈妈应和,转头对重绥低声说道:“好好表现。”待重绥颔首后就款款离去。
重绥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说是不在意这档子事,但真当它就在面前时,重绥心中依旧有些恐惧。
耳边传来靡靡之音,是下方今夜一同办梳笼会的女娘在唱黄梅小调。
是了,她已经算得上幸运了。
什么贞节清白,这些又算得上劳什子?什么都不算。
重绥的手抚上门框,却忍不住低声暗骂宗棐忱,“伪君子,真小人。”随后心下一沉,推门低首而进。
入户,不易察觉的含情香气在房内飘拂,重绥心想点着香也罢,她也不受罪。
重绥察觉有人坐在面前的罗汉榻上,缓缓向前,临近之时俯首,“奴家珠玉见过张公。”
说罢,重绥便要偷瞄张公。只她抬眼一瞬,一向处惊不变的面孔皲裂。
眼前之人分明是她要攻略的元王宗棐忱。
“怎么?愣住了?”宗棐忱见她呆滞有些发笑,还以为她早已将清白之物置之度外,没想到终究还是个小女娘。
重绥回神,喜笑之意溢于言表,真是峰回路转啊,今晚能拿下他也是好的。
转瞬之间,重绥收回笑意,带上一副楚楚可怜之情,“王爷是来救奴家的,还是来梳笼奴家的?”
宗棐忱心下一堵,把他当成什么人了,“方才在门口,你是不是骂本王伪君子、真小人了?”
“啊?”他能听到?重绥顾不得让他回答问题,只想着不能给他留下坏印象,急忙否认道:“没有,没有啊。奴家是说真君子、伪小人。”
她在说什么啊?刚说出口重绥就已经心生悔意,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宗棐忱哼一声,“枉本王乔装来救你。”
重绥知他此态并非是在生气,又见他今日确实只着粗布青袍,不复往日华服光耀,却依旧丰神隽秀,如琼林玉树。
但无论如何,他说是来救她的,重绥心喜。
那刚才在门外那道沧桑之音是谁发出的?莫不是他会变声?
宗棐忱示意她向右看,重绥回头,那边杌凳上正坐着一华发锦衣男子,此刻双脚并拢,双手置于膝上,点着头甚是拘谨。
重绥眼眸睁圆,又回首望向宗棐忱。宗棐忱见她今夜不似宴会那日狡黠,痴痴中又有一股烂漫,竟生生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倏尔,眼前女娘起身掐灭了线香,又进床里间不知在翻找什么。
少时,重绥复跪在宗棐忱身前,双手呈上,手上有两块银锞子和三支素银簪子。
“这是奴家在雪青阁十年攒下来的体己钱,想必王爷要赎奴家少不了银子,这些虽不能抵全数赎钱,但奴家会还清的,奴家一定报王爷的大恩大德。”言罢,重绥泣出声。
宗棐忱没想到她又哭了,剑眉微蹙:“将你救出去是好事,怎地还哭?本王也不缺你这些小钱,自己留着吧。”
“奴家是喜极而泣。”重绥立时止住泪,却道:“王爷是有其他的事吩咐奴家做吗?奴家一定结草衔环。”
“并无什么要你做的。”宗棐忱她飘零十数年,想来是觉得别人的好都是带着目的的,拿过她手中的一只最寒碜的素银簪子,道:“好了,这只簪子就当你还清了债,起来吧。”
想跟她划清关系?做梦。
“那今夜我们是一起睡吗?”重绥站起身,柔柔声中却语出惊人。
宗棐忱瞥了她一眼,她在说什么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