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和玄参一路飞奔至城郊外的树林,那里有玄参事先备好的两匹骏马。两人解下缰绳,没有片刻犹豫,骑马扬长而去。
跑出去几里,商陆突然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狼狈,看看玄参亦是如此,两人相视大笑。
马蹄扬起阵阵尘土,残阳如血将其染红,远去的路上只留下高声一句“惊鸟出樊笼,自此入云霄!”飘扬天地间。
“师尊,我们要去哪?”
商陆朗声回他:“南梁!”
两人逃出汨州时正值黄昏,此刻已是月明星稀夜。
玄参开了竖瞳辨认方位,无奈道:“可是这是北边。”
商陆愣了一下,而后笑着一甩鞭,紫金马跑得愈发快,“不管了,那就去北魏!”
还没等两人跑出黎国地界有多远,紫榷阁那群要钱不要命的就闻着味跟过来了。
商陆眸光闪过几分不悦。
“你先走!”商陆对玄参喊道,身后这几个苍蝇跟着烦得很。若是不及时处理,恐前面还有伏兵。届时,要想护住玄参就难了。
商陆停下来,身子前倾贴着马耳朵道:“好马儿,先跟他们走,嗯?”
说罢,商陆纵身上树,隐在茂密的树叶间,与夜色混为一体。
玄参抬头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带着两匹马继续往北疾驰而去。
没多久,就有八人骑马而来。
商陆蹲在树上浮起抹笑容,旋身飞下来,落在最后一人的马上。顿时,马被惊得前蹄跃起。
待马前蹄落下,原来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不知滚落何处去了。
事发突然,前面几人勒紧缰绳,齐齐向后看来。
商陆单手拄着马背又借力朝身侧不远一人身上踹去。
那人直接被蹬落下马,商陆一个空中旋身,稳稳当当落在另一匹马上。
“紫榷阁的生意可不好做。”商陆连青霜都懒得拔,神色阴沉地看着其余六人。
“生死有命!”为首的那人冲他喊道。
商陆从身上摸出钱袋,扔给那人,下巴微抬,厉声问:“不如,放我一马?”
那人又把钱扔回来,抬起手腕,点了点上边的蛇纹咒,“只要你的命。”
那是紫榷阁的生死状,七日内不解,必毒发身亡。
商陆无奈苦笑,姜肆也太狠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惦记当年他拆紫榷的仇呢。
“那就……”商陆纵马穿过六人,空气中,结冰的声音骤然响起,密密麻麻惹人心颤,耳边余温是商陆最后留给他们的低语,“死去吧。”
六人的脖颈被冻结成冰,随着商陆穿过最后一人,“咔嚓”几声,人头落地。
商陆收起手腕处缠绕的一根白丝,缠回腰间。
回头望了几人的尸首一眼,叹口气,纵马北去。
等他在迟辕成教追上玄参,刚好撞见他和另一批人在林间缠斗。
眼看着刀刃就要划上自己的脖颈,玄参自知肯定是躲不掉了,最多不让这一击要了他的命。
商陆见状急忙奔过去。
未等那寒光蹭上,玄参就感受到肩膀被人往后一扯,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梨花香再一次将他包围,那人发尾因为动作的缘故,恰好拂过他唇边,酥酥麻麻的痒,挑逗着他的神经。
商陆抬剑挡开刀剑,又松开玄参,绕过他一个扫堂腿将人绊倒,再将其踹飞,人摔在树上,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远处又响起“哒哒”马蹄声,离两人越来越近。
好在此时星月西沉,北方传来闷响,是迟辕门开了。
“走啊,城门开了,傻愣着干吗!”
玄参还沉浸在方才的危机间,商陆见他不动,直接拉起他朝迟辕门跑去,连马都舍了。
城门开得早,月亮还未完全隐下去,一个白皙的小月牙似银钩挂在天边。身前人跑得急,晨风吹起他的衣袍,忽然商陆回头看了一眼,或许是在看身后的人有没有追上来,或许是在看他,但终究最后一眼是落在了他的身上,商陆看他还在晃神,笑了一下。
眼前就是迟辕门,粲然一笑倾城色,恍若仙君奔仙门。
心口温热一片,心底所想为何,只那一眼,无须再辩。其实这件事在他心中犹豫了好久,他一直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心悦于他。有时候会以为那份感情是自己对强者的敬佩之喜,有时候觉得是商陆屡屡救他于险境的感激,有时候又觉得可能是因为商陆这个人太好了,好到这份品质换个人他同样也会喜欢。可如今他知道,并不是因为那些,他终于清清楚楚,也明明白白了。
方才商陆救他时,刹那间涌起的不是感激,而是担心这人会因他受伤。
等两人进了城门,商陆正欲松开他,结果被玄参紧紧扣住。
“怎么?吓到了?”商陆以为他被方才吓到了,任由他拉着没再松开。
玄参顺势点点头,神色隐在晨雾里,不大清晰。
嘴角紧抿,暗想他还是太弱了,还要商陆分神照看他。
此时街上也空无一人,北方入冬早,清晨还是半黑不黑的。
“我们先去寻个落脚的地方。”商陆建议道,拉着玄参往城里走去。
两人一宿没睡,和那群人缠来斗去,都累了,打算找个客栈歇息一天。
想到商陆可能下午才能醒过来,怕他醒了又乱跑出去,玄参盯着他服药入睡后才自己回屋睡觉。
傍晚时分,玄参下楼点了几碟小菜,两大碗面食给商陆送去,又回迟辕门外将马牵回来。
迟辕门只是北魏最靠南的一所外城,真正踏上北魏繁华的城邦,还要再往北走。
走出个二百里荒无人烟之地,才算得上到了北魏。
越往北色彩越浓,更何况那日天气正好。浅蓝和白渐变铺就,澄澈的天空与赤黄混沌的戈壁有种强烈的对比,却并不冲突,好似在这里本就该如此。
抬眼望去,视线开阔,可也会被更远一些山脉阻隔,黑处是暗影,那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亮处裸露在阳光下,朱砂般的红。
零零星星的几棵树散落在平地,乱枝横生,比起黎国的,长得略显肆意狂妄了。
戈壁的风干,吹得人皮肤也发干,手一攥,就会发出“沙沙”声。
两人两马两剑。商陆抬头看着魏国的羌青城,城池拔地而起,威严高耸,矗立在戈壁边缘,城门之上两个字挥斥方遒,苍劲有力。听说当年魏王起事于此,临别亲自提了这字。
玄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商陆在他身侧开口解释:“这是用复云刀刻上去的,以前这里不叫羌青。”
羌青,原本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复云刀,原是那个女人的刀。
商陆跳下马,玄参也跟着落地,紧随其后,两人牵着马徒步进了羌青城。
但是羌青城内的风光又与迟辕外城的景色大不相同。
像是沙中绿洲,生机盎然。见玄参看着新奇,商陆特意多停留了半日,直到下午才继续赶路。
行至密林,商陆突然喊住他,“玄参,等等!”
玄参急忙勒马,“怎么了?”
“有人。”
商陆皱眉望向树林间。傍晚天暗林密,寺里钟声余音去远,北雁南回。
突然狂风刮过密林,半黄半绿的叶子纷纷洒落,白影闪过,那人停在了一棵树上。
“暮晚罢钟声,逢霜夜旅情。倚刀狂醉外,抖落满身星。”坐在树上的人勾唇微笑,看着他们道,“行路人!我请你们喝酒歇歇脚如何?”
言罢,一壶酒就朝着两人的方向飞来。紧跟其后,一枚红珠打中酒坛,烈火如星,在半空炸裂。
没等玄参动手,商陆踏马飞身,提剑横了过去。
冰霜划开大圆,勾连烈火在半空绕开,传来热铁入水的声音,烈火熄灭。商陆蹬在方才那人坐过的树上,释去五识探知人的位置。
商陆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对方的位置,飞身过去。两人似鸟雀般在林中争斗起来。
这人的身手商陆再熟悉不过,寥寥数招商陆就能确定他的而身份。然而他此时却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假装不知来者何人,直接当紫榷阁的杀手对待了。
白柘哪里抵挡得住商陆的攻势,不得已求饶道:“停停停!不打了,不打了!”
他本以为商陆听出自己的声音就会停手,怎料这人越打越凶。
“商陆,是我!白柘!”白柘迫不得已报上姓名。
青霜游龙出海般闪过,越发贴近他白皙的脖颈。青光夺月色,冰刃凝冷霜。商陆勾唇,“相逢何必曾相识!剑刃之下自有真知己!”
白柘:“……”
多年不见,商陆还是这么离谱。
眼看剑刃离他越来越近,白柘慌张喊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挑衅你!”
商陆眸光微动,剑刃擦过白柘肩头,刺入青丝。
白柘被吓得瞳孔紧缩,待看清青霜的位置,顿时松气。
吓死他了。
收刀入鞘,白柘取掉面具,露出双桃花眸。
盈盈波光微转,徒惹情债;点点星光淬火,无端多情。
“刀不错。”商陆看着他手上的刀赞赏道。
“惊雀,可惜,不如我以前那把剑。”白柘手腕往上用力,刀离鞘,寒光现,“改剑换刀,我还真有点儿用不惯。”
商陆道:“时间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白柘挑眉,“你说的不是刀吧?”
商陆嗤笑,“难道你说得是剑吗?”
两人顿时哈哈大笑,白柘拍着他肩膀道:“唉,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唯君耳!”
“师尊!”玄参一过来就看见他同那个面具男子在说话。
“这是我在涿山时收的徒弟,玄参。”商陆看着跑过来的人同白柘道。
“在下白柘。”白柘原本是雀山弟子,故而此刻对玄参行的仙门中礼。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玄参眸中闪过诧异,他还以为商陆那假名字是乱取的,原来是借名。
“玄参。”玄参同人回礼。
商陆对玄参道:“走吧,他是我故友,来接我们的。”
特意?
玄参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白衣男子,对方并未顾及他的目光,只顾着和商陆说话。
“西晋一别,如今已有七八载了吧。”白柘拍着商陆肩膀笑道,领着人往白府的方向走去。
“七年了。”商陆淡淡道。
话音刚落,商陆就听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自空中洒落。白府门外一条街的两侧站满了人,看客们都喜气洋洋地瞅着他们。
如果不是这路上站了三人,看起来还真像迎亲的队伍。
商陆:“……“
玄参:“……“
经常让别人尴尬惯了,这第一次别人让他尴尬,商陆还真有些不习惯。
“呵。“商陆无奈笑笑,扯过白柘,低声在他耳旁道,”故意的?“
抬眼扫过人群中那么一两位神情漠然的人,里面不乏紫榷阁的杀手。
白柘没有说话,嘴角带笑。
进了白府,商陆才发现白柘早就备好了酒席。商陆看到桌上地暮秋,便知他是早有准备,知道自己要来,也没跟他客气。
酒过三巡,白柘的目光落在了玄参身上。
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白柘突然拍了下案几。
“对了,我让人给你安排了住处。”说着白柘抬手就招呼门外的人,“白理,带人去看看合不合适。”
“那我先去看看。“玄参明白他是有意支开自己,很识趣的起身同商陆暂别,跟人走了。
商陆点头,并未阻止,只是眼底闪过狐疑,不知道白柘要说什么。
等人走后,白柘才搬着案几凑到商陆身旁,“他跟你多久了?”
商陆算了算日子,若是自涿山算起的话,“有两年了。”
“那你可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商陆不明所以。
白柘却道:“既是你在涿山收的,如今你已被逐出师门,仙缘已散,不必再论师徒,他又何必跟着你?”
“你想说什么?”商陆听出他话里有话,歪头问道。
白柘叹气,“昨日我在城里遇到紫榷阁的人了,我是觉得人跟着你太危险了。”
商陆粲然一笑,“危险你还这般张扬地为我接风洗尘?”
“嘁,我怕什么?”白柘嗤笑,食指点桌道,“这里是北魏,这儿是白府!”
商陆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示意了一下,也不管白柘,一口饮尽,“他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的。你就别替别人操心了,天地辽阔,他少年心性,是想跟着走走看看而已,我护得住。”
“得,既如此,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白柘举杯回敬他。
两人故友相逢,难得一见,推杯换盏间不觉已是月上柳梢,商陆不愿多喝,只喝了两壶,白柘嘴上不满,笑他不如当年,比不上三人曾在西晋烂醉云间。
“你还知道我们是烂醉,付了三间房钱,最后只睡了一间。”商陆开口嘲笑,“今日傅辰不在,可没人把你我拉回去。”
白柘朗声笑道:“哈哈哈,那倒是。”
两人在花园尽头分道,商陆往西苑走去。
玄参坐在桌边等人回来,他特地给商陆煮了解酒的汤,却没想到人居然没喝醉。
身上酒气虽浓,脚步稳当,明眸清澈无比,脸颊微红,但也不是很明显。
那时玄参才察觉到,好似商陆自从那晚喝醉酒伤着他之后,就再没有喝醉过。
商陆见屋里点着灯,就猜到是玄参在,结果进来却看到人坐在桌边看着他愣神,商陆以为他是想什么出了神,故而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笑道:“回神了。”
“给我准备的?”商陆指着桌边的瓷碗道。
玄参收回神思,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袅袅白烟昭示着汤还温着。煮了一小瓮,这是玄参换的第三碗。
玄参点了点头,目光犹豫。不过既然没醉,不喝也可以。
没等玄参再说话,商陆就端起来喝了一口,里面混了梨汁和糖,清甜不腻,润肺可口,商陆眸中闪过喜色,饮尽才问他,“找我有事?”
玄参道:“并无旁的事。”
商陆明白了,那就是怕他醉了特意来送汤,于是把碗还玄参道:“谢了。”
心里想着好意该还予馈赠,商陆又道:“倘若你明日有空,我带你出去。”
玄参原本略显尴尬的面色一柔,满口应下,端着碗往外走。
“玄参。“商陆突然喊住他。
“嗯?“少年站在门口回头看他,半身暗影半身明。
“无事。“垂在身旁的手倏地攥紧,一阵阵心慌阻止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早些休息。“
那时候商陆还不知道,这世间有太多的遗憾都留在了欲言又止里。
好。“玄参帮他关上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