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这人重新站在他面前，苍术更觉热血沸腾，曾在身上种下的每一个阴灵恶鬼都在叫嚣，让他杀了他。
他想，他确实该杀了他。不然就枉费他这么多年杀人夺命，用骨髓养着的阴灵。
商陆淡漠开口：“我猜到是你了。”
千丝结是涿山的东西，倘若一个人既曾是涿山弟子也曾对他恨意昭然，除了苍术，再无旁人。
“我知道你一直想杀我。”商陆道，“在涿山的时候，我就亲眼看到过你眼底的不满，但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苍术冷笑开口，“因为你一人死，万万生！”
一人死万万生？
玄参不由皱眉，他这是什么意思？
商陆也有些费解，可没等他细究，苍术却转了话题。
只见眼前青衫男子冷笑道：“我当年入涿山，欲拜于屈舀门下，可他说他要你这样的天赋异禀之人。你二十岁执意下山，我又去求他，他仍旧不愿收我，我只当等你死了他才肯收我，谁知你下山后平黎乱，斩冰蟒，得青霜，声名鹊起，而后拆紫榷，祸东夷，破仙令，介入五国之事，涿山却仍对你不予管教。”
“你不觉得你太幸运了吗，凭什么这世间机缘都付于你一人？”
“你是奇才！是天选！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对你而言唾手可得的东西，却需要我耗尽怎样的心血才能够到，甚至，有些还得不到！我追名逐利又如何，我不择手段又如何，我就是要众人匍匐，看万生敬仰，我就是你以为的庸俗之人，可那又怎样！”
这世间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看到他，他甚至都快要习惯了独自走在黑暗里，不见天日。
苍术的话，让玄参愣了许久，这人对商陆的事还真是如数家珍。
商陆眼眸渐渐暗沉。哈，机缘。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这种话了，与其说是机缘，不如说是枷锁，涿山的好总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然而此时商陆的心中并未愤恨，毕竟他不是苍术，也无法感受。他只觉得惋惜，涿山可是天下第一仙门，苍术能进，绝不是平凡之辈，亦或说，可能就是他太过不凡，才生出的嫉妒之心。
商陆眼眸划过些许疑惑，问：“所以，你是嫉妒我？”
嫉妒？
算是吧，其实苍术自己也不知道了，真真假假，他早就乱了。
商陆摇头，喟叹：“我并不觉得追求功名利禄是什么庸俗的事，少年血性，就合该无畏而往，奔赴一场，名利就像远方一处令万人艳羡的花海，你自可赏花去，但不该想着据为己有，沉溺于此，抱花而回。”
“你抱不完的，今朝百花落 ，明日万花生，**无穷矣，你只会陷于囹圄。”
商陆的话，就像弯刀尖上的一滴血，落下都显得惊心动魄。
“哈哈哈。”苍术癫笑，“我陷入囹圄？”
“商陆，倘若有一日你能明白这一切因何开始，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从不后悔，若无十年夺得他人命，岂有今日我功成？”
“我今日只想与你一较高下，至死方休！”
苍术曾无数次想过，若是他能杀了商陆，杀了商陆……那会是件多么轰动的事情。
届时，天下谁人不识他？
可惜，那一日他窥得天机，触及真实，方知自己荒唐至极。怨恨也好，无奈也罢，纵然诸般假，他也不曾放弃过。可事实竟然是那般可笑，因为他曾想要人间一缕光，一开始他以为光都照到了商陆身上，直到最后他才发现，商陆竟是那太阳。
所以，他不需要了。
然而苍术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两人齐齐怔住。
苍术突然释出原身三魂，当着商陆的面毫不犹豫抬剑斩去一魂。
“你这是做什么？”商陆看着眼前吐血的人，诧异问道。
“咳咳，”苍术趔趄了一下，擦去嘴角的鲜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掉到大乘，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你，你已是无境。”
商陆握在剑柄处的手倏地用力，苍术是在斩魂掉阶，他想要的是一场公平的对决。商陆正欲开口说什么，又被苍术打断了。
他笑道：“不重要了，我不想知道。”
孰生孰死，今日总要有一个结果。
看到苍术坚定无比的目光，商陆明白了，苍术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许这人多年就为等这一刻，因为光明和黑暗皆有尽头。商陆下定决心，召出青霜剑，厉声喝道：“玄参，站远点！”
话音刚落，两人一齐提剑对上。
当剑风刮伤玄参的额角时，他才知道商陆为何让他站远一点。
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凌厉，亦是他捕捉不到的极速身法，风起云涌天生变，如浪翻，似海掀，飞沙走石昏暗暗，星河倒悬天崩断。雷鸣电闪阴阳乱，江倒流，河回旋，雾去霭敛烟霞散，愁云压来鬼神颤。风吹千树如草倒，沙埋万山似屏掩。威威灼光震海宇，凌凌寒气五洲撼。
好一场麒麟斗，凤凰争。林中虎奔狼逃，豹遁蛇窜；鹰展翅，鸾嘶鸣，过境无鸟雀，游鱼潜深渊。
云中突现血色莲，雾里陡生火金链，天柱坍塌尘埃漫，踏至险境又回转。落星撞上破山石，飓风碾碎森罗殿，青霜侵梦残，凌魁危嵌巉。
今日岭上逢敌手，未了性命不肯休，誓要见松邱！
玄参站在最外围，捏了定诀才能勉强在狂风中站住，他被远处的场景震撼到下巴都收不回去，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单就方才商陆用的红莲绽，那晚好歹他还能看清这人方向的转折残影，如今竟能看到八影共现，血莲绽放于一瞬间。这说明商陆已经快到他无法捕捉这人真身到底在哪儿，可苍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身受数刃，还能迅速反应过来。手里火金链朝商陆袭去，金蛇一击即中。
再往后他也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就看不懂了。
也不知两人到底打了多久，日月星辰又换了几番，直至眼前烟云与尘埃尽数逝去，两人皆是满身剑伤，衣衫沾满血痕，就连脖颈处额角脸上布满长短不一的剑伤，玄参终于如愿见到了商陆的真实实力，可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却没有感到任何高兴。苍术伤得更重一些，仰面躺在地上，商陆拄着剑单膝跪在不远处。
商陆喘口气道：“你输了！”
“输？”苍术放声狂笑，“商陆，我还没死！”
“你提不动剑了！”
“说得好像你提得动一样！”
玄参不知道这算不算结束了，一时间也不敢靠得太前。犹豫之间，他又听见苍术道：“商陆，倘若没有十足把握，你觉得我会引你来吗？”
说罢，苍术突然咬破手腕处的血管，从伤口处喷溅出来的竟然是黑血。
商陆已经不惊讶了，方才与这人对招，他早已察觉出苍术的不对劲，看着眼前黑雾缭绕，听见些阴森诡笑，不由咋舌道：“夺人命，养阴灵，为了杀我你还真豁得出去。”
苍术释了阴灵，回复了些力气，从地上慢慢爬起身，喘着气看着他笑道：“有备无患，商陆，你今日，必死无疑！”
商陆擦掉嘴角鲜血，收了青霜，勾唇笑道，“啧啧，想法不错，只可惜要让你失望了。”
商陆那有恃无恐的笑容让苍术愣了一下。
难道这人还有什么不必提剑的底牌？
上方阴影笼罩，身后陡生凉意，寒风刺骨，冰霜冻的后衣好似一块钢板。
苍术稍稍往下压气，极速跳身凌空起，躲过身后这一击，地面裂开三尺深的缝隙，冰凌丛生。
冰蟒？剑灵？
苍术凌空诧异地看着头顶上一山高的蟒，金瞳灼灼望着他，威压十足，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不是。
落地的那一瞬苍术几乎立马就断定了，这蟒是那条莽苍万年冰蟒。
他难以置信的望向商陆，表情很是微妙。
怪不得，商陆会掉至大乘。
蟒尾又朝他砸去，苍术放出恶魂牵制住冰蟒，黑烟宛如铁链，穿过蟒身困在地上，苍术趁机喘口气，朝商陆道：“你居然还留下这么一条畜生，商陆你还真是病得不轻！”
商陆本来不打算再上前的，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狠戾，踏着蟒身飞身过去，拉住人的衣领给了他一巴掌。
又怕被苍术打回来一般退步回原位，一来一回速度快到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若不是玄参看到了苍术脸上的巴掌印，他还以为只是自己眼花了。
商陆甩甩手冷淡道：“不是谁都能让你骂的。”
玄参心底一惊，抬头望向冰蟒，有看着商陆，这蟒对商陆来说这般重要么？能让商陆护成这样？
冰蟒也不解地稍稍低头看他，商陆今天不对劲，该不会是趁它不注意被苍术换了芯子吧。
怎料商陆对上一人一蟒困惑的目光，解释道：“他骂我病得不轻，我打他一巴掌怎么了？”
冰蟒：“……”
那就没错了，是那个商陆。
玄参：“……”
好吧，是他想多了。
不过……玄参甚至愧疚的瞧了苍术一眼，属实冤枉他了，商陆确实有病。
冰蟒伏身旋转，扭开了阴灵的桎梏，一个摆尾，又朝苍术袭去。
冰蟒并非商陆的剑灵，奈何苍术此时身受重伤，也唤不出剑灵了。
感受冰凌穿透心脏的那一瞬，苍术趴在地上，双手颤颤巍巍，几次试图起身，最终都失败了，只能咬牙切齿：“商陆，你无耻！”
商陆叹口气，看着地上额角青筋暴起，心有不甘的人道：“是我输了。”
但想他死，还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阴灵，也是苍术用血一点点养起来的，确实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至于冰蟒……商陆抬头朝身旁的庞然大物望去，算了，还是不要与他说了，不然更麻烦了，反正输赢什么的，他不在意。
“你这么执意于杀我，只是嫉妒？”
商陆还是不信，在他看来，挑战强者自是证明自己的方式，但把命搭上在他看来却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哈，这还不够吗？”苍术不屑道。
商陆觉得不是因为这种原因。
“万因由你起，众生自你灭。”苍术突然笑了，那笑容甚是凄凉，恍若经历了一生颠沛流离之人终于要面对死亡了一般，释然到有些荒唐。
“或许也算不上恨你，是恨为什么我不是你。”
苍术的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厌恶的不是商陆这个人，而是为何偏偏是商陆，不是他。
他的恨肮脏不堪却又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却也肮脏不堪。
商陆打量着满地狼藉，悠悠开口道：“你想葬在哪里？”
“我哪儿也去不了。”苍术忽然笑了，“不过，你也回不去了。”
男子此生最后的笑容里带着得意，前所未有的得意。
修行十六载，他从没这么得意过。
商陆对上他的眼神，试图在他眼底寻到谎言。然而苍术的神情太过笃定，商陆没再顾及是否有诈，走上前抓住他手腕探去，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双眼瞪大：“你……”
这时候再说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待在这儿别乱跑！”商陆突然对玄参喊道。
“为什么？”玄参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来的太猛太强，让他有些晃神。
苍术却知道商陆想要做什么，他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昱山脚下便是定安城，商陆虽人不正经，心术却正得很，他没得选。
“你师尊八成是要与我同、归、于、尽！”话是说给玄参的，苍术却看着商陆笑。
玄参扭头望向商陆，商陆却吝啬到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商陆能觉出来自己左半身的骨头都断了，甚至有些尖锐的断裂处刺进了肺部，可他不得不硬撑着起身，将地上的人拽起来，咬牙往西南山崖奔去。
“冰蟒，布界！”
商陆没有任何犹豫地压着人从悬崖上纵身跳下。
冰蟒紧随其后，跟着跳下去的那一瞬，冰晶雪屏四四方方将方圆数里隔绝开来，玄参撞在屏障之上，无法靠近。
“师尊！”玄参急得一掌拍在屏障上，屏障丝毫未动，霜雪倒是又厚了几分。
须臾间，眼前的景象分崩离析，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在结界内乱飞，脚下的地猛的下陷了五寸，紧接着黑烟四溢开来，黑雾中穿透来几声诡异的嬉笑，不等那笑声放大，熊熊烈火冲破黑雾，烧了起来，那群怪笑变作了凄惨的嘶吼。
腾腾烈焰，晶晶雪屏。水晶内炎火灼灼，裂声阵阵。玄参只能站在屏障外看着，怎么也闯不进去。
冰蟒跟着商陆往下坠，它知晓商陆为何来此。
这山底有水潭。
冰晶巨蟒一个猛扎入水，数百冰柱拔地而起，商陆将人压在了乱冰丛中，破冰沉入水底。
“商陆，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吗？”闭眼前，苍术暗语笑问。
商陆不答反问：“你知道上离下坎卦象何解？”
掉下的那一瞬，商陆就并指从前胸贯穿至他的后脊三寸，捏诀释火烧了那数百魂灵，再将人压入潭底，冻冰覆之。
天地卦，人生卦。
商陆微微一笑，用寒霜冰链将他锁住，念道：“初凶后吉！”
苍术隔着冰层隐隐约约望见顶上火光冲天，黑烟弥漫，不由叹了口气，“死到临头，你还是这么猖狂。”
一如当年，苍术无时无刻不在讨厌他这副样子，可商陆还能活多久呢，这世界万象又能留多久？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没有人能永生，可死亡却是永恒的，生亦是死，死亦是生。蝼蚁并不可怜，可怜的是窥过天机的蝼蚁。他自是蝼蚁，却也想试一试，他想冲破牢笼，冲破宿命，哪怕是死，他都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