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柔珏踏进皇家格物院的偏厅时,祝梅已经坐在窗边的木椅上等着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祝梅穿着件石青色褙子,看得出是后宅妇人常穿的样式,和从前两人一起穿书院制服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些年,自从祝梅嫁给英国公世子,她们便断了往来,祝梅埋首于英国公府的家务,算账、打理中馈、应付亲眷;朱柔珏则把心思全扑在格物院,研究阵法、改良器械,两人的日子过得像两条平行线。
在见到祝梅之前,朱柔珏一直在思忖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是像从前那般相处,还是该用更公事公办的语气?
祝梅也变了。头发挽成规整的圆髻,只插着一支玉石簪子,没有多余的装饰,眉宇间添了几分沉稳,举手投足间透着世家夫人的气度。两人相视片刻,竟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空气里只剩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让人下意识放轻呼吸。
祝梅率先开口朝她打了声招呼,朱柔珏准备了半天的说辞,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才我与你的学生们聊了几句。”祝梅忽然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他们居然都说你是个严肃不苟言笑的人。”
尽管秋风瑟瑟,朱柔珏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人在年少时的朋友面前,总会忍不住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祝梅问:“格物院现在还在坚持以前那老一套吗?”
她指的是从她们上学时,学院里就一直在向学生们灌输的理念。
永远不要轻视你自己。
朱柔珏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朱柔珏坚毅的侧脸,祝梅忽然问她:“殿下,你是不是一直看不上我。”
朱柔珏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下意识想否认,却又觉得太过无力,只能问:“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当时朱柔珏没能告诉穆成林和朱镜辞的是,让祝梅最终决定嫁给英国公的,是当年那场年终比武。
朱柔珏夺得了魁首,祝梅拿到了第二,之后过了没多久,祝梅就决定嫁给英国公世子了。
她的婚事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朱柔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以为是个谣言。
如果当年是祝梅赢了那场比武……朱柔珏这些年里不止一次地想,她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是不是就不会被家里逼着早早定亲成婚了?
祝梅,是不是我不合时宜的要强,改变了你的人生……?
所以她只能问:“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祝梅也没有正面回答,她站起身,扎了个标准的马步,右手虚握成拳,做了个邀请的动作,笑着看向朱柔珏,说:“好久没有跟人比试过了……殿下来帮我试试?”
***
朱柔珏赶到书楼门口时,恰逢穆成林三人从里面出来,见他们安然无恙,不禁松了口气。
穆成林明白朱柔珏是冒着风险让他们进入书楼的,远远地就朝她咧开嘴笑。
“三姐姐,”朱镜辞从灵力波动里辨出她的身份,关心道,“今天的面试还顺利吗?”
朱柔珏静默片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忍不住抬头灿烂一笑,眉眼里带着掩盖不住的轻松和开心,说:“嗯,她打架时还是习惯用左手。”
“那谁赢了?”穆成林很少见朱柔珏脸上出现这样的笑容,便凑过来好奇地追问。
“平手……倒是你们,”朱柔珏耐心地扶着穆成林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看,问:“有没有遇到什么事?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穆成林这时才想起,自己当初求三公主给他们开准入令时,用借口是想找找“有没有和自己一样召唤阵异常”的记录。
她点点头,眼睛弯起来,说:“三姐姐放心,找到了,没白去。”
三公主想起宴会上的事——穆成林脚下出现召唤阵的时候,恰好是在宫里的中秋节宴会上,京城里所有的达官显贵几乎都在场,其中不乏有修为高深或是召唤过使徒的人。
皇帝和裴承恩反应最快,立马派了暗卫护在穆成林身边。
毕竟从前不是没有过先例:迟迟没有召唤出任何从者的高阶武者趁低阶武者召唤先灵时将其杀害,就为了把被召唤出来的先灵契约为自己的使徒。
当时大殿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穆成林身上。
作为穆芦雪唯一的孩子,穆成林是所有人公认最可能召唤出穆芦雪的人,可直到召唤阵消失,她身边连个先灵的影子都没有。
不少年长者摇头叹息,也有人面不改色,心中却在窃喜。在场许多人都清楚,未能召唤出使徒,意味着虚空世界中很可能根本没有与穆成林秉性相合的先灵——她这辈子或许都与使徒无缘了。
而穆成林心里清楚,她在宴会上愣神,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成功召唤出先灵,相反,她确实召唤成功了,只不过她召唤出来的这个东西……有一点奇怪。
……
朱柔珏不着急回宫,她让自己的马车先送三人回家,又叮嘱了句“回去好好休息,别再乱跑”后,才目送马车远去。
兰花恰好刚从外面回来,还没进院子,便看到他们三个从马车上下来,她先是一愣,随即就要蹲身行礼。
“别跪了。”穆成林眼疾手快地把人拎起来,皱着眉问,“兰花,从昨天开始你就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兰花看了眼旁边的崔风,又抬头看向穆成林,慢吞吞地说:“小公爷……你不是很久没带朋友回来过了吗。”
原来是想给穆成林和朱镜辞撑撑面子。
穆成林忍不住笑了:“兰花啊,咱们家这破院子,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是大户人家,撑什么面子。”
兰花歪着头,圆溜溜的杏眼像幼猫般望着穆成林,默不作声。
穆成林把人放回地上,揽着人往院里走,懒洋洋地问:“家里还有热水吗?”
兰花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不够三个人用,可能得等半个时辰。”
“我去帮忙烧水。”崔风自告奋勇,撸了撸袖子就想往厨房走。
兰花有些犹豫,似乎觉得这并不是待客之道,但是穆成林挥挥手,“让他去,正好别让崔兄白吃咱们家的饭。”
“家里还有间空房,崔兄不嫌弃的话,今晚可以住在这里。”朱镜辞笑了笑,温和地说。
这时,一个身影从厨房方向走了出来,是赵妈。
赵妈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腰系着灰布围裙,头发用布巾包着,鬓角露出不少白发,她身板宽宽的,走路步子稳得像座小山,手里还攥着一捆刚洗完的青菜,水珠顺着菜叶往下滴。
赵妈瞧见他们的模样,心里便有了数:“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指定还没吃饭吧?等着,灶上还给你们留着饭菜呢!”她一边唠叨着,一边转身往厨房走去。
穆成林和朱镜辞小时候是在宫里长大的,十岁以后在外面有了第二个家,这里曾经是穆芦雪住的地方,裴承恩有时候也会来住几天,但是宫里离不开他,所以只能偶尔抽空过来陪陪两个孩子。通常这个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赵妈打理。
穆成林从小就喜欢跟在裴承恩身边,因为他会陪着他们玩,给他们读书,对待两人一向和蔼可亲,而且不偏不倚。
但是赵妈就不一样了,她简直就是穆成林的克星。
穆成林小时候是个脾气很坏的孩子,被皇帝惯得无法无天,招猫逗狗,纵使长了张惹人喜爱的小脸,还是让人每每见到她就头疼。
可到了赵妈面前,再横的脾气也不得不收敛一些。
赵妈是个大大咧咧的中年妇人,身板宽厚,腰身粗壮,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常年劳作让她的手掌布满厚茧,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格外明显,整个人透着一股爽朗利落的气质。
从穆成林第一天见到赵妈开始,赵妈便总管着她,不让她爬树,不让她掏鸟窝,还总拿朱镜辞跟她比:“你看看人家凤卿多乖,你怎么就不能学学?”
每次穆成林玩得尽兴不想回家,赵妈又总是拎着她的后衣领把人拽回去,半点不含糊。
在穆成林与赵妈的较量中,战况总是一边倒——赵妈永远大获全胜,因为裴承恩总是站在她那边。
在穆芦雪和裴承恩年纪还小的时候,赵妈就跟他们一起在冷宫里生活,那时候皇帝才刚学会说话,赵妈看着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再后来,穆芦雪不在了,赵妈又看着穆成林和朱镜辞一起长大。
因此赵妈的辈分实在太高,别说裴承恩没办法说什么了,就是皇上来了恐怕都拿她没什么办法。
穆成林曾经有一次向裴承恩告状,要求他把赵妈从他们家里赶出去。
当时裴承恩回绝的语气很坚决,“不行。”
见小穆成林依旧一脸的不爽,裴承恩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耐心解释道:“秀奴,我不可能把赵妈赶走的,因为这里就是她的家,你明白吗?你好好想想,她为你做了多少事……秀奴,你一直是个聪明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赵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
穆成林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挨骂——她打了邻居家的孩子。那孩子是个瘸子,家里穷,却仗着朱镜辞视力不好,抢了他手里的肉包子。
穆成林也就一会儿没在朱镜辞身边,扭头就看见他被人欺负了,自然是怒不可遏,直接抬脚踹了过去,然后又逼问周围的小孩,这个小瘸子抢了朱镜辞几个包子。
问出是四个包子以后,她就狠狠打了那小瘸子四拳,把人摇摇欲坠的乳牙都打下来了。
她在宫里横行霸道惯了,还以为这宫外的世界也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看谁不爽就打谁,打了就打了,对方难道还敢不服气?
但赵妈没有纵容她,她知道这件事以后,就把穆成林拉到了院子里,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一向爽朗的面容板得严肃,眼尾的皱纹都深刻了几分。
“小公爷,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好命吗?”她拉过穆成林的手,重重打了三下,沉声道,“那孩子家里连饭都吃不饱,你怎么下得去手?”
随后赵妈罚她面壁思过。穆成林觉得掌心火辣辣的,像贴在冬日烧得过旺的炉子上,倒不算太疼,只是麻麻的。
穆成林心里的愤怒远多于委屈。
她居然敢打我?她居然敢打我?!那时小小的穆成林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她不明白赵妈为何动怒,但知道此时最好保持沉默——皇上这几日政务繁忙,怕是没空来解救她了。
朱镜辞被穆成林牵连着在墙角罚站
他其实是自愿的。虽然第一个包子确实是那孩子抢过去的,但是后面那三个包子都是他故意让给那孩子的,因为看那个孩子身形瘦弱,便有些不忍心。直接给他,又担心会不会伤到那孩子的自尊心,便默默由着他从自己这里连着“抢”走了四个包子。
但是被罚站时,朱镜辞并没有为那个孩子和自己辩解一二,因为把真相说出来的话会让赵妈更加生气。
原则是很重要的,但是有时候,穆成林比原则更重要。
赵妈后来带着点心去那孩子家道歉,回来后见穆成林还闷闷不乐,就破天荒地允许他们俩进厨房看自己做饭。朱镜辞乖乖地帮着择菜,穆成林却偷偷摸灶台上的半成品,一会儿捏捏面团,一会儿戳戳油饼。
“秀奴,闭上眼睛,张开嘴。”赵妈托着她的小脸,语气软了些。
穆成林不情不愿地照做,一块甜丝丝的乳饼被塞进了嘴里——赵妈很少做乳饼,太费时间,只有穆成林闹脾气时,才会破例做一次。
她知道穆成林喜欢吃乳饼。
“你一不说话,家里就空荡荡的,我还真不习惯。”赵妈笑着说。
穆成林嚼着乳饼,不吭声,显然是还在生气。
赵妈看着她那副煞有其事的小模样,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穆成林猛地跳开,惊疑不定地盯着她,心里琢磨赵妈这是怎么了。
但她很快给这件事找到了合理解释——赵妈肯定是认识到自己的管教方式不对了,心中懊悔却又嘴硬,这才想要讨好我。
小穆成林带着几分得意,就这么轻飘飘地在心里单方面原谅了她,甚至开始为自己刚才想赶她走而微微感到一些抱歉。
赵妈教育孩子的时候,裴承恩从来不插手,就如同皇上娇惯他们的时候,他也从来不阻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