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做过为俗世不容的伤天害理之事?
汪确苏没有回应,脑袋抵住冰冷的地面,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忽然撑在地面上的手掌有了动静,手指又颤又抖又纠结又反复,用力地攥紧光洁地面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
慢慢的,整副骨架都颤抖起来,触到烧红的铁块,印下烙印的痛。
平静看着汪确苏的叶茴,仿佛真笼罩上了一层神仙慈悲的光晕,可仔细看看,那光晕只是照映在窗户再恰好打在身间的和煦反光,而她也并无神仙的慈悲,分明是为降罪惩罚而来。
“神,神仙…”终于他开口说话,微微扬起一片狼藉的眼睛。
迅速布满如蜘蛛网般的血丝,泪水覆盖过表面,藏在暗处的嘴角冲着叶茴笑,一副虚伪却又可怜的模样。
笑容越来越激烈,演变为几近失心疯的狂笑。
癫狂的、痴狂的,浮于表面的大地干涸死寂,以及埋在深之又深处的水源希冀,笑中满是恶与善的挣扎。
“灵山婆婆。”狂笑过后,恢复平常,汪确苏边说边缓缓起身、站直,冷静且镇定地道:“我自然是,不曾做过。”
你混蛋!
闻言段斐顷刻爆炸,在心中怒斥,嫉恶如仇的情绪快要溢出在五官间,就要撸袖子。
被依旧平静的洛十洲暗暗拽住,跟随指引看了眼面前的叶茴,才勉强压下愤怒。
对汪确苏这个回答毫不意外的叶茴一笑,“可是,我有一个问题——建造图纸中往生阁长二十丈,宽十五丈,以此往上的每层缩小十一丈左右,共有六层。”
“这有什么问题?放眼京城都是这般建筑。”
汪确苏的思维被牵引,从一种抵抗中挣脱到另一种自欺欺人的遗忘里,仿佛烙印已经结痂自愈,忍不住急急反驳道。
宕机的大脑又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会知道往生阁的建造图纸?”
话中已经没了方才对神仙敬畏虔诚的态度,似乎识破了叶茴的“装神弄鬼”。
可仍旧轻微颤抖的手掌,在叶茴目光扫视而过时,会下意识的隐没起来,嵌入骨髓的深信不疑。
叶茴大致明白了此时汪确苏的情况。
他是真的打心底里信任鬼神,但这次应该早已有人提点嘱咐过他“都是假的”,抑或强行命令他“不许相信”。
那么这个人的财和权一定远远高于段楷,因为在段府晚宴中,汪确苏对段楷的表现,并没多少听话。
“你怎么会知道往生阁的建造图纸?”这还是重点吗?
心虚到无法回应叶茴藏在所谓问题中的可能,因为其实都心知肚明。
整座往生阁的环境随这一句外强中干的诘问的缓缓扩散,渐渐投入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寂静。
叶茴听到男男女女的心跳,许多人不明事态疑惑的呼吸,还有…还有……一声男子有些虚弱的轻笑?
叶茴几乎同时,踩着那人快速抽离的声线,抬起头望向往生阁三楼的拐角,却只有一抹闪过的侧影。
她移开脚,想要看清方才踩住的线尾。可狡猾的线却趁此机会,溜走了全部线索。
“盛王梁明庶。”但线索又被段斐强有力的一把扽回。
可他不是身体不好吗…小声嘟囔。
叶茴询问的眼神无声投向激动的他,段斐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是玉佩。盛王梁明庶的佩玉经空明大师亲手雕刻,巧夺天工的玉佩中心在风穿过时,拥有世间独一无二的清鸣,可令人平心静气。”
段斐侧耳,沉醉于余音,正巧撞入叶茴不耐烦的眼神,一秒严肃,一招一式都富有事业心,“刚刚,我听到了。”
哦?叶茴细细琢磨。
“喂!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往生阁的建造图纸的?还有究竟是什么问题!”
在一旁被忽略多时的汪确苏终于承受不住理智和感性的挣扎,忐忑嘶吼着打断叶茴的思绪。
叶茴莞尔,心说此刻故意给这人的煎熬折磨暂且先到这吧,万万不能耽误正事。
“很简单啊。以这个规律修建的楼,为何三层明面上的区域如此小……可别狡辩说是房间哦,那弯弯绕绕迷宫似的房间后呢?好像有一块地就这么被聪明的汪老板给绕没了呢。”叶茴说。
“至于图纸嘛,昨晚醉成什么样,汪老板自己不知道吗?”
“你,你…”汪确苏气结,无言以对。
叶茴欣赏着对方的哑口无言,手慢慢握上背后的锈剑剑柄,以谁都没看清的速度拔出,旋转几圈接近汪确苏,薄如蝉翼的刀刃突然横靠在他脖子。
叶茴歪头俏皮一笑,耐心全部消磨,“汪确苏,能带我们去三楼看看吗?”
冷冷的语调足以令人相信,只要不是点头答应,那就是下一秒人头落地。
他胆颤地吞咽口水,喉结似乎堪堪擦着锋利的刀,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出,未知状况的恐惧,闭目认栽,“好,好,你别杀我,我带你们去。”边说边往上小心翼翼地走。
叶茴嫌太慢,干脆漫不经心抽走剑,吓得汪确苏以为叶茴动杀心,膝盖一软跪在了楼梯上。
“啧。赶紧走!”叶茴不满,恐吓,“不然就往捅你这,这、这,还有这。”
想象中的自己已经浑身都是血窟窿,汪确苏不敢耽搁一点,即使腿脚发软发颤到很难爬楼梯,还是死死扶着栏杆,咬牙坚持上楼。
汪确苏倒真惜命。自从叶茴拿出剑后,他仿佛有了个正当理由般挖出滚烫铁块留下的丑陋伤疤,如一心敬重鬼神的意愿,听话地任由叶茴三人走进暗室,带走沉在心口的秘密。
也许会死,也许会活,也许至少内心会安宁。
紧紧跟随在叶茴身后的洛十洲回头望着失落离去的汪确苏。
暗室外的擦身而过,汪确苏神情里满满的解脱和轻松,一时之间,他迷惘了汪确苏的心境是如何?
“恶不彻底,善不彻底。”叶茴忽然出声,解答了他的困惑。
段斐横插在两人中间,一脸莫名其妙地左看看右看看,看不明白两人间奇怪的感觉。
“哎呀哎呀,你们别愣着了,进去吧。”说完就推开暗室唯一的门。
“呕。”只是一眼,强烈的血腥和腐臭味就逼退了段斐,从胃而起的生理性恶心翻涌叫嚣着干呕而出,他迅速关上门。
即使已经快承受不住昏厥,仍然紧紧抓着把手,不肯让出位置给叶茴,恳求道:“别,别进去……”
之前总感觉叶茴浑身冷冰冰,冰霜之中尽是看透世俗的豁然和游戏。
虽然每天会市侩负责地完成精神病院的工作,但依旧像一只飘忽不定的风筝随时会断线飞远,可是现在叶茴覆上自己手背的掌心很温暖,段斐心想。
“放心,我不会有事。”沉稳的语气,令段斐莫名安心,似乎很久很久之前曾听到过,犹如一段幼时便刻入骨子里的安眠曲,归还他冷静。
段斐松手,在洛十洲不解的目光中让出位置,叶茴赶紧重新打开门,平静地走入。
洛十洲紧随其后,还默默瞪了眼缄默走开的段斐,眼神里布满责问:为什么要松开手?立马跟上叶茴,忧心忡忡地关注她情况,劝道:“如果受不了,我们就离开吧。”
叶茴摇摇头,深深看着眼前景象,有一股卡在胸口的烦闷。
究竟是有多久没看到过如此尸山血海的场面了,将人的尸体剥皮抽筋,如同肉摊上的猪肉牛肉切开展示。
堆积成小山,年华和岁月永驻在此刻。
一语不发地离开暗室,叶茴跳下楼拽着汪确苏衣领提他飞上楼,丢在了他余生都该忏悔的罪恶跟前。
汪确苏恐惧地在地上扑腾,滑稽狼狈地努力后退,撑在地上的掌心糊走一层又一层血迹,暗黑色、黑红色,和暗红。
“对不,对不起,我,我不…对,对不起……”颠来倒去,连贯不成句子的话。
他知道这里,他从来不敢进。
“是有人逼我的,有人逼我的,神仙,神仙大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狼藉的手匍匐着抓叶茴的衣角,边爬边说,意识似乎不清醒,又认叶茴为神仙灵山婆婆。
叶茴提开衣服,退让几步,存着或许尚有良心一念,好声好气劝说:
“汪确苏,你已经罪孽深重,想活命就好好安葬这些姑娘的骨灰,并且不再做此类事,余生好好向善赎罪。”
说完就干脆转身离去,段斐跟上她,回头看见不堪的汪确苏连连磕头,莫名浮现曾经的汪确苏,心中突然不是很有滋味:究竟谁是幕后之人?
洛十洲落在叶茴和段斐后边,贴心地关闭了暗室的门,合拢门前深恶痛绝的目光夹在微弱光芒里一同刺向地上乞怜的汪确苏,“不,不要关门…”
汪确苏恳求,下一秒洛十洲收起眼神,慢慢完全闭上门,加紧几步追赶叶茴。
并不能彻底困锁汪确苏,可对信鬼神的人来说,被关在自己罪恶之地的一片黑暗中,好比世上最残酷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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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朵白云压在走出往生阁之后的三人心坎,游离于繁华街市外,话声明明就在耳畔,可就是融不进去,与万事万物都有了层重逾千斤的纱帐。
叶茴叹气,抬头看白云明明不过是随风走的轻飘飘。
有少女的笑声,妇人的吆喝,老妪的咳嗽……粉嫩色的桃花盛放得正好,还有造型各异的风筝飘飞在天空中。
鲜活的一幕又一幕,叶茴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腓公子殒命的那条河边,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看不出任何昨日。
甚至京城百姓应是不知道,官府谎称是流寇作祟,给伤亡家庭发放了补偿金。
一夜之间的百来桩命案就这么被轻描淡写撇过。
叶茴一时不知,这表面祥和是不是悄悄埋藏了数不清的悲惨和苦痛而来的。
“走吧,叶茴,回段府。”段斐忽然上前拉拉叶茴衣袖,发怔中的她转过头看见段斐肩头上的信鸽,手里有一张字条。
“是什么?”她问。
关切的情绪流淌,段斐递出字条,手指随心动,拨开差些飘入眼睛的她耳边碎发。
一群儿童欢声笑语的奔跑过,其中一男孩不小心撞上站得笔直的洛十洲,揉着脑门迷茫盯住这个好像落单了的男子。
“段府来客了。”
叶茴淡淡抬头注视天上一只风筝断线坠落,厌烦挤出胸口。
通关条件到底是什么?她似乎已许久没有想起过这件事。
[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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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往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