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被这两人插科打诨地一打岔,短暂地忘记了昨夜腓公子的死。
此时叶茴笑赶段斐和洛十洲离开房间,回身轻轻关上门,靠着门框沉沉下滑,静默的环境,心回归沉寂,眼前重新浮现腓公子濒临死亡时的神情。
居然十成十的癫狂亢奋,眸中八成是对强者的狂热崇拜,还有两成是绝望的不瞑目,对世事的不甘。
叶茴冻结表情,空洞地盯着某处,万千思绪交织,陷入纷乱的出神。
这还是在游戏里吗…为什么会如此逼真?
崔文腓、腓公子,究竟是不是npc…为什么他死的时候,生命绝唱的一幕画面如此真切……顿时拉着叶茴深深投入过去无数个过往。
【他的死,让我第一次产生了对所处是游戏世界的怀疑。】
第一次,认真地体会这些人。怎么会这么真?
手指插入头发,指尖相碰,头痛得不知怎么好。
云薏、云苡、洛十洲、师父、段楷…清……乍醒般猛地止住渐渐深入的思绪。
好像,都很鲜活,都有人类的复杂情感。叶茴加重捂住头的劲,逼迫自己不再深想。
可,可是,这又不全是我的过去,可为什么会有师父和段楷?会有清词?
叶茴迷茫,像个弄丢珍宝的孩童,蜷缩在地忧心极了,不断掐诀卜算。
指尖的火苗无风而灭,每一次都无疾而终,直到她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才讪讪收起手放弃。
卜算不到任何前尘往事,前因后果。
我就是在游戏中,叶茴抹去血痕,无比笃定。
不仅是为了惋惜腓公子的心,更是因为清词没有回来,浅尝辄止,她深吸一口气。
“清词”两字这似乎是叶茴的稳定剂。
每每细究不愿相信、不忍相信的事实,沿着细枝末节发现真是自己做得不够完美,责怪、痛恨、反思以致快要揉搓着自己走火入魔时,它就像一根针,恰当好处地出现刺痛叶茴神经,迫使她保持冷静。
以痛制痛。
“有传言,因为崔家主母极厌恶崔文腓私生子身份,一次宴会,当众将他的面容用火烧毁,故意杀鸡儆猴给崔家家主看,所以他才从不摘下金属面具吧。”
耳畔忽然响起段斐的话,叶茴呼出那口气,怔怔凝视一处,仿佛透过光线里飘浮的尘埃看到了曾经的腓公子。
面容尽毁,不容于世,心生怨恨,再难精进。
短短几字概括了腓公子。
“所以他有崇尚高手的癖好,可又因自己也曾位于高手之列,不甘和怨怼经年累月挤压他,养成了热衷崇拜但不愿承认,久而久之,更想要比自己强大者堕入地狱陪他的扭曲心态。”
语气平平,好像只是清醒看客,毫无波澜地谈及一位众生中仅仅擦肩之缘的人。
叶茴叹了气,说话的仿佛不是自己,分为两个,一个独善其身,一个悲恨纠缠,难寻折中之法。
毕竟起初的腓公子,的确令她咬牙切齿。
面对段斐和洛十洲的关心,叶茴只问了一个问题:“他的尸骨?”
“崔家没有认领。”
本以为会是段斐回答,却是洛十洲说话,似乎早猜到叶茴会问,因而特意关注准备,等她随时张口。
叶茴看向洛十洲,“你报仇了。”对他说,报诏狱中骨肉折磨之仇。
却只在他专注克制的眼神中嗅到了一丝偏执的得意,得意又一次猜对叶茴的想法,不在乎腓公子的死活,仿佛只在乎叶茴。
这是叶茴第一次认识到洛十洲对自己可称惊悚的了解,仿佛上辈子曾有什么难言的关系。比如,宿主和蛔虫之类。
空荡的房间,驳杂的呼吸,叶茴心知被她赶出门的两人压根没走远。
能怎么办呢?她没有任何权力命令他们别靠近自己。
毕竟,我是一个如此怪癖的人。
肩膀沉沉落下,随意凌乱地坐在地面上,叶茴淡淡自嘲。
和煦阳光仿佛带一切都回到了前一日,暖风春光的杨柳和纸鸢,开怀大笑。
黄纸飞啊飞,飞进了窗户,飞到叶茴手边。满天飘飞的纸币和黄纸,哭嚎遍地。
“别去打扰她。”洛十洲拦住要往房里冲的段斐。
段斐打掉他的手,“你想让叶茴一个人承受,我可不想!”
洛十洲气结,继续阻拦。
“你不懂。”段斐猛然刹车,侧过一些视线无声质问他。
立于暖日下,端得是出尘脱俗模样,洛十洲道:“叶茴自然能化解这小小的逆境,现在她需要的是独处的时间。”解释完后放任段斐去留。
檐上簇簇黄纸如同纸鸢飞入青天,笑声哭声不过倥偬岁月的一瞬,洛十洲的话跳跃过段斐眉心,他郑重道:“洛十洲,我和你说不到一块去。”
“天生坚韧的人,难道脆弱时就不需要他人的陪伴宽慰吗?”
转头看到站在窗前的叶茴,撞入她莫测的注视,捕捉视线,失了面对洛十洲的郑重严肃,感到不争气的耳尖几息之间滚烫,说话磕磕绊绊,想探叶茴听到了多少。
“段斐。”无视段斐的窘迫,叶茴忽然开口,“带我去段府小住几日可好?”
太突然,问得他措手不及,也怀疑是自己臆想,直到身旁的洛十洲端着给了他一脚,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啊……当然好啊!”
越过欣喜的段斐,洛十洲的目光落向静静望白云的叶茴,暗中掐紧了拳头。
精进境界又如何呢?还不是只能看着她以身涉险,没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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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的纸鸢飘飞在开阔碧空中,段楷收起目光,勾勾手指,管家老罗颇有眼力见的上前一步,“去把段斐那臭小子给我找回来……”
身为一名足够智慧的管家,老罗听出了段楷话里的未完之意,知情识趣地保持动作,耐心等待。
段楷曳了眼老罗的自喜,清清嗓子,“顺道邀请臭小子身边的女子叶茴来段府做客,一并带上那什么洛十洲。”
“是,老爷。”老罗开怀而去。诏狱归来,我向老爷禀明少爷的情窦初开,经过一天一夜的沉思老爷总算自震怒中想开了,老罗美滋滋想。
彼时诏狱里,少爷对叶茴的照顾那叫一个无微不至,甚至都亲自下厨,就为了让叶茴能吃得舒服。
老罗年近半百,自信眼睛毒辣,绝对不会看错!
“这下好了,没准下个春光烂漫的年头,老爷就能抱上小小少爷了,我也能蹭蹭这福。”
老罗摩拳擦掌,走近段斐三人歇脚的客栈,挥挥衣袖赶走就要迎上的老板,自行穿过大堂,进入后面的厢房区。
叶茴坐在窗框上,酒一盅,衣摆懒懒垂落,举手投足洒脱自在。
不远处杨柳树下洛十洲抱剑、段斐抱手,注视着老罗冒头。
“哎哟喂少爷,你这个造型帅得嘞。”原本直冲叶茴而去的脚步一扭,拐向段斐,夸得他情不自禁掩面害起羞。
叶茴看着段斐娇羞的模样,扑哧一笑,跳下窗户,“段府管家,有多贵干?”
强大压迫感扑面而来,老罗摁下心中的发颤,礼数周到地行一个礼,“我家老爷特请姑娘过府做客。”
“什么!”段斐惊叫起,“段楷他想干什么?”
哎哟,少爷啊,稳当点好不好嘞,你这样子怎么让叶姑娘喜欢你啊?老罗掏掏耳朵,心焦地瞪了瞪段斐,臭小子,别影响老爷和我含饴弄孙。
段斐一脸莫名其妙,视线跟随来到老罗跟前的叶茴。
“哦?段老爷居然邀请我一介不知名的女流,这怎么好意思,还劳烦李管家特地跑了一趟。”
叶茴言语间似乎有拒绝的意思,段斐急了,一把推掉想说话的老罗,凑到她面前。
如同只小狗可怜兮兮般摇尾拜托,“叶茴,你就去一趟嘛,你方才不是还说想去段府小住几日吗?我带你去偷段楷的压箱珍宝,一件能换一城的那种。”
最后一句当然是压低音量,可惜瞒住了在场的0个人。
老罗状似没听见地举头看天,余光瞟见一直沉默的洛十洲忽然走向叶茴,仿佛用着两人间独有的交流方式,未置一言光靠眼神对视就完成了对话。
老罗紧张地掐紧拳心,看来少爷还有这么一个实力强劲的情敌啊。
你真要去?
对。
洛十洲收回眼神,回到一边继续出神放空的状态。
段斐疑惑瞥了瞥举动奇怪的洛十洲,又笑着看了看叶茴,无比期待地等她的答复。
“好啊。正如你说,我恰好想去段府小住几日。”叶茴欣然同意。
段斐和老罗陡然松口气,“那么就请少爷和两位收拾收拾,老罗在前堂恭候。”管家离去,段斐在原地兴奋。
叶茴走进客房,只拿了酒壶和钱袋,锈剑乖乖贴着她后背,束发马尾扫着肩膀尘灰,踏出门与肩膀一包、手提一包的洛十洲碰上,困惑歪头,“你?”
洛十洲浮上一抹不好意思的内敛笑容,扬扬手中的包袱,“这些都是你要吃的药和锅碗瓢盆。”
再晃晃肩上的包袱,“这里是你喜欢的酒制作的制品。路上可以吃。”
叶茴挑眉,迟疑道:“吃的?你今早去买的?还有锅碗瓢盆有什么用?”
“对。”肯定回答前两个问题,他眼神不自信地挪开,偷偷望向柳树下无所事事踩落叶的段斐,再轻轻挪回,恳切凝视叶茴,“我想下厨做东西给你吃。”
清风过,有春的暖意,混杂未尽的一缕凉寒,叶茴长时间静止,眼眶发涩地眨了眨眼,轻松笑说:“段府应该会有很多美食佳肴吧。”
“不一样。”洛十洲追着她不放。
叶茴笑着赶紧躲开,挂在腰上的酒壶和钱袋相撞,走向段斐,“走吧。洛十洲,走了。”
段府此行,或危或险,或只是误会,不管怎样,我都注定去一趟。
就是希望……前往段府的马车上,叶茴悄悄瞥神采奕奕的段斐。
希望,不要再有人受伤。
还有洛十洲,虽然香暖楼里因祸得福,暂时喝退了大半觊觎他的人,但…师父的警告一直如光下阴影纠缠着我,叶茴想。
不能再有下一个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