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间隙，申清禾坐在“回声室”二楼的小阳台上休息。她看着窗外明媚的天气，现在她们应该下课了。她点开视频通话，屏幕那头立刻挤进两张兴奋的脸。
“小禾苗！看看我的新战靴！”方枭于把一只荧光绿的跑鞋怼到镜头前，背景是室内田径场，“下个月有场重要选拔赛！”
“别挡着我看闺女！”徐绵的声音传来，她挤开方枭于，关切地问，“柏林冷吧？你脸色看着还行。寄给你的暖宝宝和那个防冻伤的面霜用了没？”
“用了用了，徐妈妈。”申清禾笑着应道，心里暖暖的，“你们呢？枭于训练别太拼，徐绵你的新书写得怎么样了？”
“写卡壳了，”徐绵叹气，“需要点异国灵感。快，给我讲讲柏林的事情，有没有艳遇？刺激一下我的创作欲！”她促狭地笑。
申清禾下意识瞥了一眼楼下，阿德里安正和来送音箱设备的工人说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哪有什么艳遇…...倒是有个挺有意思的乐器店老板，组织音乐沙龙，我还参加了他们一个义演排练。”她简单说了说“回声室”和阿德里安，略去了那些让她心跳加速的细节。
“音乐沙龙？义演？”方枭于眼睛一亮，“可以啊禾苗！你这小日子过得挺文艺！比邝隽那个闷葫芦强多了，他现在整天泡在天文台，他女友都气死啦。”她大大咧咧地说。
提到邝隽，申清禾心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刺痛，只有一丝淡淡的、遥远的感慨。她笑了笑：“挺好的，各得其所。” 屏幕那端，徐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笑容里的释然，悄悄对方枭于比了个“OK”的手势。
——
某个深秋的夜晚，他们在河堤老地方复习。申清禾兴奋地分享着刚解出的一道难题，眉飞色舞。
邝隽却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的边缘。终于，他抬起头，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扭捏：
“清禾……我……这次模考又没达到预期线。”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她明亮的眼睛，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确认的脆弱，“师大的天文系……是不是……太普通了？”
申清禾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有这种担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不是因为他成绩的波动，而是他话语里那份沉重的自我否定和小心翼翼。
她放下笔，伸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努力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刻意放得轻柔：“不会啊！只要尽力就好啦，高考前一切都是不一定的，我们一起努力，肯定没问题的！”
她的笑容明媚，话语真诚，像试图驱散寒夜的暖阳，邝隽看着她，眼底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申清禾以为这只是高三压力下的偶尔脆弱，安抚过去就好了。她天真地相信，自己的爱和鼓励足以成为他坚实的后盾。
然而，邝隽那句“普通”并非昙花一现。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久久不散。沈清禾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回消息的速度慢了，笑容里多了些勉强，甚至开始回避一些关于未来的话题。那句“不要嫌弃我”像魔咒，让他的自卑感在压力下发酵、膨胀。
按照邝隽给的地址，申清禾找到了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楼道狭窄昏暗，墙壁斑驳。她敲响了一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
门开了，一股淡淡的油烟味和药味混合着飘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憔悴的中年女人，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邝隽的影子，但神色疲惫，眼角的皱纹很深。她穿着超市的工作服，袖口有些磨损。
“阿姨您好，我是邝隽的同学申清禾。” 清禾礼貌地问好。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哦哦，是隽隽同学啊，快进来，家里乱……” 她侧身让开。
屋子很小，光线有些暗。家具都很旧，但收拾得还算整洁。最显眼的是客厅角落一张堆满了书籍和账本的小桌子，上面还摊开着几本厚厚的会计教材。墙壁上贴着几张邝隽小学时的奖状，颜色已经泛黄。空气里有股若有似无的潮湿气。
“隽隽在房间里，你坐，我去叫他。” 邝妈妈声音不大，显得有些拘谨，手脚麻利地把沙发上一个旧抱枕摆正。
“阿姨您忙，不用客气。” 申清禾连忙说，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注意到冰箱上贴着几张水电费催缴单的边角。
邝隽从房间出来，看到申清禾，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窘迫，耳根迅速红了。“妈，这是我同学申清禾。” 他又对清禾低声说，“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点东西。” 清禾扬了扬手里的笔记袋，努力让自己的笑容自然些。
邝妈妈端来一杯白开水，放在有些磨损的茶几上，歉意地说：“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阿姨，不用麻烦，我坐坐就走。” 清禾连忙说。
短暂的沉默有些尴尬。邝妈妈搓着手，看着儿子，又看看清禾，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隽隽，好好跟同学说话。妈去把菜洗了。” 她转身进了狭小的厨房，很快传来水声。
就在这略显压抑的气氛中，厨房里突然传来邝妈妈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听起来很费力。邝隽的脸色瞬间变了，几乎是本能地冲进厨房：“妈！药吃了吗？”
申清禾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她听到厨房里邝隽压低的、带着焦灼的声音：“让你别碰冷水！放着我来洗！……那个药不能停的，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有奖学金……”
过了几分钟，邝隽才红着眼睛出来，手里还沾着水珠，神情疲惫又带着强撑的镇定。“我妈……老毛病了，气管不好。” 他声音干涩，不敢看清禾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那个在篮球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不见了，眼前只是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在喜欢的女孩面前感到无比难堪和自卑的大男孩。
一个普通的周末傍晚。母亲让她去城东那家大型超市买点东西。推着购物车在生鲜区，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停下了脚步。
是邝隽。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深蓝色超市员工围裙，正认真地整理着货架上的水果，动作利落。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几缕黑发贴在额前。
他转身去推旁边的空车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通道，与申清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暂停了一秒。超市里喧闹的背景音似乎都模糊了。邝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混合着惊讶、一丝窘迫和迅速掩饰起来的局促取代。他下意识地、飞快地用手拉了拉围裙的下摆，试图让它看起来更平整一些，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
“清禾？好巧。”
“好巧。”清禾也笑了，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帮阿姨买东西？”
她注意到他围裙左胸位置别着的二中校徽，在超市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与他此刻的身份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
“嗯，周末来帮帮忙。”邝隽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但清禾敏锐地捕捉到他耳根尚未褪去的微红。
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动作麻利地帮清禾把她要的东西放进购物车，“这个牌子的酸奶今天促销，阿姨应该会喜欢。”他推着车陪她走了一小段，闲聊着学校的趣事，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窘迫只是清禾的错觉。
但清禾看到了。看到他拉围裙的小动作，看到他瞬间闪过的窘迫。那一刻，她心里那点酸涩感又悄悄冒了出来，不是嫌弃，而是混合着心疼和一点点明悟的复杂滋味。原来他偶尔的沉默和那份努力，不只是因为“配得上”她的优秀，还因为他肩上承担着一份小小的、属于家庭的责任。
这份责任像一颗小小的沙砾，藏在他阳光笑容的贝壳里，偶尔会磨得他不那么自在。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成功时下意识地克制喜悦，为什么会对“未来”和“稳定”有种超乎同龄人的在意。他不是不够勇敢，他只是想用自己小小的肩膀，扛起更多一点的东西。
——
一个慵懒的周六下午，阳光透过“回声室”高大的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申清禾来得早，店里只有阿德里安在整理一批新收的旧唱片。黑胶唱片特有的沙沙背景音流淌在空气中。
“嘿，清禾，来得正好！”阿德里安看到她，眼睛一亮，扬了扬手里一张封面有些磨损的唱片，“猜猜我找到了什么宝贝？一张非常罕见的六十年代中国民乐合辑！”
申清禾好奇地凑过去。封面上是穿着传统服饰的演奏者。阿德里安小心翼翼地将唱片放在唱机上，放下唱针。一阵悠扬的笛声流淌出来，接着是清越的古筝，婉转的二胡…是《梁祝》的片段。
“怎么样？是不是很美？”阿德里安闭着眼，手指轻轻在柜台上打着拍子，神情陶醉，“虽然我听不懂歌词，但这旋律…像丝绸一样柔滑，又带着山水的灵气。”
申清禾有些惊讶：“你喜欢这个？”
“当然！”阿德里安睁开眼，灰绿色的眸子亮晶晶的，“音乐是无国界的语言。它的美，在于能直接触动心灵，不需要翻译。”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申清禾，带着一丝探究和小心翼翼，“不过…清禾，我好像很少听你分享你喜欢的中文歌？在我们沙龙里，你放的都是古典或者一些欧美的独立音乐。是…不喜欢中文歌吗？还是觉得…我们听不懂？”
他的问题很直接，带着真诚的困惑。申清禾愣了一下，脸颊微微发热。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旁边一把小提琴光滑的琴颈。
“不是不喜欢…”她声音轻轻的，“我有很多很喜欢的华语歌手和歌曲。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只是总觉得，歌词里的那些细腻情感、文化背景的隐喻，翻译过去就变味了。你们可能get不到那个点，放出来好像有点…自说自话。”
她确实有过这样的顾虑，怕自己的音乐喜好显得格格不入，怕那份只有同文化背景才能深切共鸣的感动，在异国的朋友面前变成一场尴尬的独角戏。
阿德里安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她说完，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神情无比认真。
“清禾，”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音乐沙龙的意义，不就是分享吗？分享我们热爱的声音，分享音乐带给我们的感动。你喜欢的，就是值得分享的。我们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歌词里的每一个典故，但音乐本身的力量、旋律中流淌的情感、你分享时眼睛里的光…这些，我们都能感受到！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直起身，指着还在播放的《梁祝》唱片：“就像现在，我不懂中文歌词，但我能感受到月光下的江流，能感受到那份宁静悠远的美。这就够了。分享，不是为了寻求百分百的理解，而是为了打开一扇窗，让对方看到你世界里的一片风景。”
他的话像一阵暖风，吹散了申清禾心中那层无形的薄冰。看着他真诚而带着鼓励的眼神，她心里某个角落松动了。
“那…下次沙龙，我放一首我喜欢的？”她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阿德里安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当然！无比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