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姚颖墨才回电。
石旭泽看了餐桌对面一眼,石琮彦摆手,示意他自由接电话。他接起来,走到离饭桌稍远的客厅接通。
在他背后,林嫚和石琮彦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眼神直勾勾地跟着他走,张大双耳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你们到了吗?”
“我看你一直没回我消息,有点担心。”
“吃晚饭了吗?”
“好啊,我很期待,一定很美味。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好,我会在车站接你们。”
“有,我正在吃晚餐了。”
“掰掰。”
石旭泽挂电话回头,就看见自家爸妈用一副见到鬼的眼神在看他。
石旭泽嘴角一抽,“你们在偷听?”
“是你自己讲那么大声的喔。”林嫚大方承认,理直气壮地将责任全推给石旭泽,“是她的电话吗?”
石旭泽:“……是。”
林嫚得到想要的答案,立刻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让石旭泽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他求救地看向石琮彦,期待自家父亲能更正经点,没想到石琮彦竟然跟着点头,“找时间带她回家吧。”
石旭泽:“?”
“我用什么身分带她回家?”
石琮彦沉吟,半晌,才道:“就看你争不争气了。不争气的话,就说我们想感谢她对你的照顾,请她务必赏脸赴宴。”
石旭泽:“我怎么觉得你们对我没什么信心?”
林嫚:“因为我们是你的爸妈啊。”
石旭泽撇嘴,低头吃饭不再理会他们。
林嫚和石琮彦相视一笑,也认真吃起饭,没再继续逗弄自家情窦初开的儿子。
第二天,天边刚探出一道曙光,周裕和姚颖墨就驱车出发了。
抵达墓园时,天光大亮,管理员也刚将入园铁门打开,准备迎接清明的扫墓人潮。
姚颖墨在墓园门口买了花,她抱着花,“小裕,你先去奶奶那里,我随后就到。”
周裕摇头,执拗地看着姚颖墨,“我和你一起去。没有他们,没有我。”
姚颖墨垂下眼睫,轻叹,“那好吧,我们一起。”
灰色的云垄罩,空气里满是下过雨的气味,墓前的草皮沾满水珠,一踩下去,鞋底就满是湿黏泥泞。
无人在意鞋底的脏污。
姚颖墨缓缓下蹲,将花束摆在父母的墓前,双手合十闭上眼,嘴里无声地絮絮叨叨。周裕站在她的身后,神色肃穆。
姚颖墨有太多事想说了,一蹲就是半小时,周裕也不催促,只在她依依不舍地起身时伸手搀扶。
“谢了,我们去看奶奶吧。”
“好。”
他们离开坟墓区域,往一旁的灵骨塔走。
姚颖墨原本要将周裕奶奶葬在自家父母旁边,被周裕严词拒绝了,他不要连奶奶的身后事都依靠姚颖墨,况且,他也担心有人找来,外面那些一个一个的坟墓,比起有门禁管控的灵骨塔更容易遭到破坏。
姚颖墨尊重他的意愿。
“奶奶,小裕长大了,他现在很可靠,也很厉害,您在天上不要担心。”
姚颖墨立在周裕后方,和他一起仰头看着写着奶奶名字的那一格。
四周也都有来祭拜哀思的人,整个空间里一片低压,啜泣和叹声此起彼落,可绝大部分的人是一言不发。
角落里,一道人影晃过,随后是一下闪光。
“哪个神经病在这拍照?”有人唾骂。
另一道声音安抚道:“可能只是误触了。”
姚颖墨若有所感,往闪光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她皱起眉,脚步下意识追去,但那道背影消失太快,她只踏出一步就停下了。
周裕察觉动静,回头问:“发生什么事?”
“没事。”姚颖墨面上忧色不减,“只是有点不好的预感。”
周裕也沈下脸,想开口,可见到周遭那么多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回程再说,走吧。”
回程是周裕开车。
他被大学室友拉着去考,说是他考到了就能载着姚颖墨出行。在驾校时,他本紧张着要和陌生的教练相处,也害怕往上看到的那些驾校段子会出现在自己身上,没想到教练只简单讲过一次,就都是让他一个人在车上练车。他自在了,也就一次过了。
直到考过,他才告诉姚颖墨,这回他终于能分担姚颖墨驾车的辛劳。
姚颖墨乐得轻松,也给予周裕十足的信任,坐上副驾就开始闭目养神。
“刚才……是我爸吗?”
姚颖墨陡然一惊,睁眼一看,车已经开下山,正安稳地行驶在平路上。怪不得周裕这个新手驾驶敢开口说话,可他的问题比山路更加艰险,姚颖墨不敢答。
“不要瞒我。”周裕说,“我也该学着自己处理了。”
姚颖墨深深地吸了口气,叹出声:“是,是你爸。”
“我知道了。”周裕说。
姚颖墨转头看他,突然想起昨天在楼梯间听见的动静,“你听见我和杨婆婆说的话了。”
所以他才会猜到。
周裕目视前方,默认了。
“你……算了。”姚颖墨想说说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这事本来就该让周裕知道,只是他知道的方式和她预想的不同而已。
也幸好周裕的情绪还算平静,姚颖墨也就放下心,尝试和他讨论。
“你觉得他跑回来的目的会是什么?他应该已经知道奶奶并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当初也是他自己签下文件和你断绝关系,就算他不愿意认,你也还只是个孩子,他现在回来,想要拿到什么呢?”
周裕嗤笑一声,“姐姐,你忘记他是疯子了。也许他只是想报复呢?”
姚颖墨面上一白,“你说的对。”
她想她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震撼和愤怒。
当时她还是个大学生,得知父母遭遇恶火的消息急忙赶回来。
那天火烧得旺,整栋楼的邻居或多或少都有些擦伤呛伤,急诊室乱成一片。
“很抱歉,病患吸入太多浓烟,已经回天乏术了。”
她没有见到父母的最后一面。
全身上下的血好像都是冷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边阵阵轰鸣,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抽离了,隔着一片雾玻璃,一切都是模糊的,听不清楚,也触摸不到。
浑浑噩噩间,她听到有熟悉的温和声音在和她说话,她应该要认识的,一定是她的某个邻居,但那时候她的脑袋没办法认出来是谁在说话。
“他们身强体壮,很早就逃出来了,但你们隔壁那家,唉,你知道的,一个老人家和一个小孩子,根本逃不动。”
“消防车卡在巷子外面,他们就冲回去把人扛出来。结果人救出来了,他们却在大门口倒下。”
“孩子,你的爸妈是英雄,你要为他们感到骄傲。”
什么英雄?英雄怎么会死?
英雄不是应该站着受到万人景仰吗,为什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呢?
不自量力还能称为英雄吗?
人为什么要去当英雄呢?
他们去当英雄,那她呢?
有股怒气从腹中向上窜,窜到胸口彻底堵住,肺部一阵冷一阵热,几乎无法呼吸。
没有可以宣泄的对象。
急诊室的另一端爆发一阵吵杂,硬生生地打断了邻居不到点子上的劝慰,和姚颖墨的崩溃。
“是你们隔壁那家人。”邻居说,“他们的家人好像和医生吵起来了,不是说没有生命危险吗,怎么还能吵。唉唷,那个人在做什么,不会是要打医生吧?”
姚颖墨皱眉,跨步向前,“我去看一下。”
“小姚啊,那很危险你别凑过去。”
姚颖墨义无反顾走去,不理会邻居在后面焦急叫喊。
她父母用生命救下的人,她得去看一看。
“我说了没钱!不要救了,我把人带回去放着等死就好。”
“病人没有生命危险,只要得到妥善救治,绝对可以恢复清醒。这位家属,身为医护人员,我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本来可以挽回的生命离开。”
“我是她儿子,我说没钱,不救,你们听不懂人话啊。”
“不可能不救。”
一脸凶相的中年男子伸手抓住面前白大褂的领口,将嘴唇泛白但眼神和语气都依然镇定的年轻医生拉近,右手握拳,高高举起。
姚颖墨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隔壁病床的女生放声尖叫,“救命!打人了!”
“闭嘴!”中年男子恶狠狠地瞪去,那女生连忙遮住嘴。
姚颖墨自知手无缚鸡之力,双脚定在原地,不敢上前。
围观的其他家属中,有几个身材比较壮硕的男性,在男子拳头挥下前,几个人上前压制住他。
“医生,您赶紧救人,这边我们来帮忙!”
男子被押到一旁,医生终于能够站到病床边。
病床上的人满头白发,身材娇小,身上连着呼吸器和心电图机。一个瘦弱的男孩坐在床边,驼着背,肩膀内缩,脑袋低垂。他双手环抱着自己,手臂上有好几条红痕,看上去是他自己抓出来的。
男子依然不停地叫嚣,他每吼一次,男孩就随之颤抖,将头垂得更低。
她认识他们,也知道他们祖孙相依为命,此时此刻听着中年男子的叫嚣,她在理智上理解父母的行动。
“老太婆就是麻烦,小孩也是麻烦,烧死多好。不要救了!我说不要救了!我不出钱!”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皱眉,只是不好对人的家务事开口,也怕男子情绪更加激动,可能无法靠在场的人压制住。
无人应和,男子叫嚣得更欢。
姚颖墨收回视线,走到病床边,抬手拍了拍男孩毛茸茸的头顶,“医生,他们的医药费我会支付,麻烦您尽力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