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镇的房子排列紧密,街巷狭窄,车辆无法通行,公家时常有人来呼吁要做城镇更新,至少每条路都要有足以供救援车辆通行的宽度,只是数年过去,除了砖墙上的青苔爬上更多面积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姚颖墨将租来的车停在几条街外的停车场,再和周裕两人拖着行李箱,用小城的步调缓慢行走在熟悉的小巷里。
他们住的老公寓在巷底,小时候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也是大人聚集聊天的地方,而随着时间经过,人陆陆续续离开,往外走,往上走,往大城市走,往天上走。
过往的热闹恍若残像,穿过时间,映在眼里,响在耳畔,姚颖墨和周裕不约而同地驻足停留,被比清明湿气更刺骨的回忆绊住脚步。
细密如针的雨丝坠落,从密密麻麻的痒,逐渐变为尖锐的刺痛,两人才猛然回神,一言不发地继续往深处走。
随身带着的折叠伞依然安好地待在包包里,没有发挥挡雨的效果,也挡不住落在灵魂上的雨点。
巷子不长,还不够让人湿透,只有发梢和双肩沾染潮湿。
老公寓的外墙比沿路上的每一幢房子要黑上一层,烟熏过的痕迹至今都没有被清除,就像当时住在这里的人,烙印在灵魂上的烧伤,也至今都没能痊愈。
姚颖墨定了定神,拿出一串钥匙,上面还挂着她小时候喜欢的魔法少女吊饰,只是粉白色的魔杖已经泛黄褪色,彷佛在暗示着这世界上不存在魔法,不能让魔杖永远换然一新,也不能让时间倒流。
老旧铁门早已生锈变形,姚颖墨退后一步,让周裕施力推门,直到阴暗的楼梯间完完全全暴露在眼前。
周裕自觉地将姚颖墨的行李一并拿上,迈开步伐上楼。
他的脚步很稳,背影挺拔,和当年那个阴郁消瘦永远低着头的少年判若两人。姚颖墨锲而不舍的关照,他室友的热情,教授的赏识,和大城市的向上氛围,终于将他从泥淖里拔起,养成如今偶尔可以让姚颖墨乘凉的小树。
姚颖墨拿起手机,关掉快门声和闪光灯,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幕留影。
周裕的脚步声在二楼停顿,姚颖墨以为他在等她,连忙拾阶向上。
二楼右侧的入户门被漆成鲜亮的浅绿色,和这一带的岁月感格格不入,一看就是新漆上的,彷佛还能闻到油漆未干时的刺鼻气味。
“有人搬进来了。”姚颖墨走到周裕身后,轻声道。
这里曾经是周裕和奶奶相依为命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家,前两年奶奶过世后,周裕决定不再续租,现在看来,这间房也已经开始崭新的生活。
周裕低低地应了声“嗯”,接着便转身,提起脚步要继续往上。
左侧的开锁声打断了他。
“那间前阵子租给新分发到这里的公务员了,地段不好,又出过事,租金便宜,正好适合刚出社会的年轻人。人挺好相处的,就是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连门都要换颜色。”
说话的人穿着一身红色大花短袖和一件亮蓝色的五分裤,背脊佝偻,满头白发,但身材颇有肉感,看得出来十分硬朗。
“杨婆婆。”
姚颖墨笑着问了声好,周裕也难得地正面与人对视,挂上微笑礼貌点头。
“小裕长大了。”杨婆婆慈祥地连声道好,又问:“你们怎么回来了?”
姚颖墨敏锐地察觉这话不对劲,听起来倒像是不希望他们回来。
脑中思绪翻飞,她脸上的笑容没掉,据实以对,“来扫墓。”
杨婆婆顿了顿,才道:“啊,对对,清明是该回来扫墓,去看看你们奶奶。”
“是啊。”姚颖墨说,“杨婆婆,小裕提的行李挺重的,我让他先拿上楼放。”
“好。”杨婆婆说,“是乖孩子。”
周裕转身离开,姚颖墨安静地和杨婆婆对视。
杨婆婆的眼神里,有着担忧和难过,她这样的眼神,姚颖墨只见过寥寥几次,每一次都是相同的原因。
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姚颖墨下意识屈起指节,指尖掐进手心的肉里。
直到听见楼上开关门的声音,她才开口,声音干涩凝滞,“小裕进门了,您说吧。”
只听杨婆婆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说:“前阵子,我在市场看见那孩子的父亲了。”
周裕的父亲?
那是一个很危险的人,姚颖墨好不容易将周裕从他的魔掌中拉出来,没想到他竟然再次出现,甚至就在他们老家这里大摇大摆地晃。
“他竟然提前出狱了。”姚颖墨捏捏眉心,“您知道他来做什么的吗?”
“我没问。”杨婆婆说,“我怎么敢。当年闹成那个样子,大家都怕死了,根本没人敢去和他搭话。”
杨婆婆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回想当年,姚颖墨也仍心有余悸,这也是为何她一定要将周裕支开。
“我明白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姚颖墨又问: “他就出现一次而已吗?”
如果只出现一次,或许是巧合,但如果不只一次,那就可以确定他别有用心,恐怕是回来要找周裕的。
要是单找周裕,不论是要钱,或是想赖上来要求扶养,都还算好解决,姚颖墨和当时的律师团队都还保持着联系,能将他送进去一次,就能再送进去第二次。
姚颖墨担心的是,找不到周裕的时候,他会不会转移目标,去骚扰攻击这些街坊邻居。
要是有人被波及,因此受到伤害,她和周裕都会一辈子愧疚。
杨婆婆:“我只有看过一次,但老王他们也都说看过。”
姚颖墨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她深吸一口气,追问:“他们有和您说都在哪些地方见到的吗?”
杨婆婆叹气,“市场、公园、巷口都有人见过。”
事态似乎比她的猜想更加严重。
姚颖墨连忙正色叮嘱道:“杨婆婆,您下次要是见到那个人,请继续当作没看见他,千万不要和他说话。也麻烦您帮我转告其他邻居,请你们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另外,如果有看见他,请告诉我,剩下的我会处理好。”
“你不用担心我们。”杨婆婆拉起姚颖墨的手,安抚地在她手背上轻拍,“你和小裕都还是孩子,别什么都往自己肩膀上扛。”
温热粗糙的触感只在遥远的回忆里出现过,姚颖墨当场怔愣,眼神里强装的镇定和锐利在一瞬间柔和下来。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出门上学前,妈妈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叮咛她走路要靠边走,小心路上的人车。
她又想到奶奶还在的时候,她把奶奶全部的手艺学会,又将周裕带离这里去首城生活,奶奶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连声道谢,让她不要太辛苦了。
都回不去了。
姚颖墨垂眸,低声道:“杨婆婆,我都25岁了。”
“25岁那也还是孩子,我都75岁了,有三个你呢。”杨婆婆笑说,“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
“……好。”
姚颖墨面上答应,心里却盘算着要和杨婆婆的女儿说一声,还是要警惕些才好。
杨婆婆慈爱的眼神彷佛看透一切,但她没有再多说,而是放开姚颖墨的手,转身回家,“你在这等我一下。”
邻居之间相互投喂,正是姚颖墨从这里学到的人情味。街坊里只要有人有需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送上帮助。
姚颖墨的父母也是如此,只是结局不太好,导致姚颖墨有很长一阵子不敢再释出善意,直到遇见石旭泽,她才又捡起这个习惯。
杨婆婆特别擅长做糯米肠,年轻点的时候会做完拿到市场上卖,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制作的数量减少,也不再自己上市场卖,转由隔壁猪肉摊的中年老板定时来找她取货去卖。
今天正好是杨婆婆制作糯米肠的日子,整间老公寓充满了米香,令人怀念又食指大动。
楼上传来细碎的声音,姚颖墨下意识蹙眉抬头,动静又消失了。
或许是她的错觉吧。
姚颖墨收回视线,正好和提着一袋糯米肠出来的杨婆婆对上视线。
“来,这袋糯米肠你拿回去,今天晚上和小裕煮来当晚餐吃。”
姚颖墨接过提袋,真情实感地道谢,“谢谢杨婆婆,我在首城最想念的就是您这一味了。”
杨婆婆笑得合不拢嘴,“那你今天有口福了。等你要回首城的时候来找我,我给你带点回去。”
“好呀,谢谢您。”
又和杨婆婆寒暄几句后,姚颖墨带着一大袋糯米肠往上走。
楼梯拐弯处,一截黑色衣角一闪而过,速度快得让姚颖墨以为自己眼花了。
“难道是蟑螂?”
姚颖墨没将异常放在心上,毕竟在老旧公寓里,出现什么小动物小昆虫都不奇怪。
周裕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赶在姚颖墨之前回到家中。
于是姚颖墨走上楼时,看见的就是没合拢的入户门,客厅两个打开躺在地上的行李箱,以及一个蹲在两个行李箱中间沉思的周裕。
“……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