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月明此生第一次意识到“资质”一词,是他首次踏入演艺圈。
《最后一个女兵》剧组挑选少年时的男主,点名要牛奶广告上的小男孩,拍广告时他九岁,被剧组挑中时已经十四,邱月明抽条许多,身似修竹,面若冠玉,容貌之惊艳愈发锋芒毕露。
多数童星童年时好看,长大就会比例渐残,他倒是破了这道惯例,一天胜一天。
导演一见邱月明那张脸,两眼一亮,在片场摔着剧本叫好:“就你了!这个角色必须你演!”
彼时,邱月明的人生一片顺遂,成绩拔尖,家境优渥,相貌姣好,走在学校的路上,连楼顶走廊的学生都要低头多看两眼,谁见他不念一句天之骄子。
而他被叫去拍戏,轻松地承诺不会落下成绩,又在剧组被众人惊叹之时,他依旧是这么认为的。
《最后一个女兵》讲述的是抗战时期一位女兵的一生,男主角在战乱中去世很早,和传统的战争片男主不同,《女兵》中的男主是一个柔弱书生,温柔、秀美、浪漫,有一点胆小,但对女主爱慕极深,两人青梅竹马,早早定情,最后因战争天人两隔。
只看剧本的话,这个角色就是为邱月明那张脸而生,邱月明永远摆一副精心调试的微笑,极尽柔和,光是想象他情深款款、浪漫缱绻的模样,就够令人心动。
然而,在排练时,问题果然出现了。
邱月明演不出来。
“深情!深情一点!”导演急眼,“你得爱慕,懂吗,你的眼神,你要把女主角想象成你此生挚爱的女孩,你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对不起,我再来一次。”
邱月明客气地鞠躬,冷汗却已湿透后背。
他根本演不出来。
什么叫爱慕,什么叫挚爱,什么叫深情,他完全不明白这些感情是什么意思,老师教一千一万遍,他也只能当个把五官变化全都记住的好学生,按秒来动,连眼角弯起的角度都控制好。
导演看着他那副总差点味道的表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剧组甚至找来了当时备选的另一位男演员。
男演员和他同龄,念的是东城戏剧附中,长手长脚,纤细秀气,一看就是学的舞蹈,导演跟他稍稍讲戏,对方就演得很灵,双眼含情,征兵时对女主角说“我怕,但我想和你死在一处”时,导演甚至眼圈微红。
然而,导演的眼神在二人身上辗转许久,最后,他盯着邱月明那张无法替代的脸,点点头,放弃了抉择。
“*的,白瞎了那么一张脸。”
这个角色最后还是属于邱月明。
但邱月明知道,他没有任何演戏的天赋,他得到的所有偏爱,都是因为这张脸。
《女兵》最后获了金熊奖,还助力女主角朱宇宙拿了柏林影后,邱月明的表现中规中矩,他实在美丽,演技稍逊也无人挑剔。
邱母认定邱月明是可以走表演路数的好苗子,更是花重金给他铺路,邱月明不敢承认个中苦楚,走在这条顺畅无比的大道上,惶惶不安,不知何时会被揭穿,坠下高崖。
他根本就无法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只要给他再接一部需要爱人的戏,他就会原形毕露。
他望着胡知川盯向他的双眼,就和当年那个小演员一样灵气一样真心,不同的是,胡知川哪里来那么好的演技,他是真的在这样看邱月明。
邱月明多希望胡知川像导演看他一样,像观众或是制片人一样看,科班出身的优等生演技总是过关的,只要审查他的脸皮,他的身材,邱月明的自律在演艺圈也令人闻风丧胆,数年如一日地严苛,在外貌上保持完美,是他控制得最轻松的一件事。
“……什么叫被困住了。”
邱月明无法克制,咬着牙念出的却是难听的话,“像你一样甘于平庸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
说罢,他又不打招呼,逃也似的向外走去,他见到胡知川已经破功数次,每每落荒而逃,太没礼貌,不该这么做。
这句话大抵对胡知川伤害很大,伤一点也好,记他几分仇,以后就不会像这样看他。
邱月明没有回头,径直地走,当他走到走廊上时,胡知川才在后面大喊一声。
“我会去看《一剑封喉》的!”
功亏一篑。
世上怎么有这种听不懂人骂他的蠢货,邱月明急急忙去拿了外套和钥匙,下地库开车回家,连和朱宇宙打个招呼都忘了干净。
等到宋恩恩回来,找不见两人,急匆匆问了一圈才知道两个人一同出去了。
而回来时只有一个忧愁的胡知川,整个人耷拉得像根枯草,她吓了一跳,来不及管邱月明去哪了,她的艺人疑似出现重大身心创伤,这是最完蛋的事情。
“没事的!除了何哲宇和吴凯的粉丝没什么人盯着你这件事说!”宋恩恩赶紧安慰他,“大家都说了自己要是有个富二代朋友肯定也让朋友帮帮忙,很正常!现在就业环境不好你也知道的!完全靠自己很难的!”
而胡知川只是蔫蔫地回答:“谢谢你,恩恩姐,明年我会好好努力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努力也没关系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啊啊啊!”宋恩恩要吓哭了,生怕艺人出现心理问题,“你在家休息休息就好,好不好,有什么事跟我们说,不麻烦,朱总批加班申请很快的!我们有加班费!”
朱宇宙见众人忙活,也问清了状况,哭笑不得,毕竟是年轻人,还没习惯。
她走到胡知川旁边,问了声:“吃饱了吗,小胡?”
“呃……嗯。”胡知川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饿不饿了。
“来,年终奖,”朱宇宙笑着往胡知川手上塞了个厚厚的红包,“难受的话先回家休息吧,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胡知川闷闷地嗯了声,不忘说一句“谢谢朱总”。
一连数日,胡知川都在家躺着,什么也不看,他几乎与世隔绝,每天随便吃两口饭和维生素,喝点水,从他那扇小小的防盗窗的间隙向外看。
薛瑞寒时常找他说几句话,后来察觉他没力气回答,便也说着好好休息,让他一个人待着了。
冬天的首都过分萧瑟,吹一阵风令人难过得想分手,他无手可分,不知是网络舆论令他不安,还是邱月明的话令他伤心,树梢的最后一片落叶掉下去时,他的眼眶有点发酸。
舆论并不会因为他的逃避而放过他,胡知川不知道那张照片的后续,何哲宇是否出来发话,但他接到了远在老家的父母的电话。
胡母很着急地问:“川川啊,出了什么事情啊?好多人在咱们家店里,还说你不好的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惹到什么人了?”
胡知川猛地从床上惊起,手抖得厉害,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思考不了。
“……我,我没有啊。”胡知川干巴巴地说。
胡父接话:“爸妈知道外面辛苦,你有话要和家里说,总要给你想办法的。”
胡知川张张嘴,想说出去的话又咽回去了,他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用,除了给家里徒增更多烦恼,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我……可以迟点再说吗,我这边很安全,”胡知川问,“你们最近,要不休息一下?”
“我和你妈也这么想,”胡父语气很轻松,“哎呀,我们一年到头都休不了两天啊,正好最近休息几天,开车带你妈去城里转转。”
“好,谢谢爸,你们注意身体。”
寒暄几句,挂了电话,胡知川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抖,心口紧得厉害,连同肋骨旁的肌肉都在痛。
邱月明那时问他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是这种感觉吗,他是不是也经历过,才会问他这点?
死马当活马医,胡知川咽了几颗邱月明寄来的维生素,权当安慰剂吃,他无力再逃避,只能颤抖着打开微博,搜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吸入成瘾性气体,舆论过大,吴凯被带走调查,化验结果发现他不仅吸笑气,甚至吸食毒/品,引发轩然大波。
同时,因为劣迹艺人主角,《阳柳依依》整部剧被全网下架,禁止播出。
监控视频的曝出没有把整个剧组拖下水,而他,为了帮自己公关,堵住对方嘴的一张照片,才真正拖累了整个剧组。
至于牵连家人的主因,是有人发现了当初那个探店博主的账号,其中一条附上了老板的帅哥儿子,竟然就是胡知川。
一部分是他的新粉打卡,一部分是恨他极了的何哲宇吴凯粉丝,人群乌泱泱地把店围了起来,完全做不起生意。
他看着路人发的视频,是他家店门口嘈杂的模样,上了年纪的父亲在门口拦着让人不要冲进店里,无助地喊着“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店里坐不下”。
公司已经替他发布请勿打扰艺人家人生活的公告,并警告再有类似事情发生会报警处理,关于他在家打工的照片太多,甚至有人把他中学时穿着校服端盘子的照片都找出来了,锤得过死,完全没法推脱。
“你的流量,只会成为负担,而不会变现。”
邱月明当初说过的话在耳畔回想,是啊,邱月明何等聪明,他的话怎么会出错,只是等到胡知川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时,已经由最爱他的家人替他受过了。
胡知川整个人瘫软下来,最后躺在地板上,他的出租屋暖气不足,躺在地板上还是有些冷。
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竟然什么也做不了,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
冰冷的、开裂的木地板,硌在因为紧张而酸痛的肌肉和突出的关节上更加疼痛,而这份疼痛似乎能让他轻松一点,仿佛他的罪行已经受到惩罚。
不知躺了多久,他又莫名睡了一觉,起来的时候身体痛到要散架,胡知川强行爬起,腹中空空,他实在饿得不行了,打算下楼吃点东西。
附近有些小摊,有家凉皮的味道和他妈妈做得很像,他经常去吃。
然而,夜色已深,一排摊位如常,唯独凉皮摊不见踪影,他瞧了半天,最后问旁边卖章鱼小丸子的大姐:“姐姐,那个卖凉皮的阿姨今天没出摊吗?”
大姐爽快答道:“她啊?她为了小孩上学方便点,一家子搬家啦!摊子就搬到那个……立水桥那儿了。”
“……谢谢啊。”胡知川点点头。
立水桥。
远,但也不是特别远,如果是平时,让他趟趟地铁坐过去不难,可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
饿着肚子但没胃口,不知道吃什么东西,胡知川又迎着冷风回家了,他感觉自己现在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又冷又饿,谁来买他的火柴。
一级一级楼梯往上爬,回到那套不属于他的小房子,门锁一落,胡知川的情绪终于崩塌,积怨已久的一切被那碗凉皮捅破了口子,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手机上。
他通过被泪水蓄满的双眼费力地想在微信里寻找薛瑞寒,事到如今,偌大一个城市,除了薛瑞寒,他不知道还能找谁,然而泪水滴在上面,他又没有擦好,误触进置顶的其他对话框,还点开了视频通话。
胡知川吓得迅速关掉通话申请,用袖子擦了擦手机屏幕,擦干之后正想看看他打扰到了谁,对方的视频通话请求就打了回来,仿佛一直在手机前等着他的消息。
他看着上面的“邱月明”三个字,细细的弯月头像,陷入紧张和恐慌。
邱月明刚对他放过不好听的话,大概是被他不识好歹的发言惹恼,他们现在要打电话吗。
第一个视频通话他没敢接,邱月明给他发消息:你还好吗?我想帮你。
等待通话无人响应自动关闭,胡知川抹了抹眼泪,噼噼啪啪地想打点什么字过去道歉,邱月明的第二个视频通话又打来了。
这次他接通了。
邱月明站在他的房间,身后是首都繁华的夜景,真丝睡衣扣到最上一颗,在家也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看起来分外焦灼,眉头拧成一团,手在无意识地扯自己颈侧的头发,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但在电话接通,看见手机里出现哭得乱七八糟的胡知川时,他愣了愣,又忽然松了口气,紧绷的五官缓和,苦笑出来。
“怎么哭成这样。”
一瞬间,邱月明温声细语,深情款款,眉眼软得一塌糊涂。
“你在哪?我现在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