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朝圣(七)

凌晨两点多时,抵达下一站格尔木。海拔继续攀升,即将跃入三千,食物包装袋开始变鼓,一直到上午十一点,下一站是安多,窗外已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雪山和平原。

列车经过可可西里,经过长达一千米的隧道,经过长江。多片湖泊结冰,失去了夏日里莹润绿意的美丽,但像是一块巨大的镜面,反射着阳光,也是另一种美感,辽阔无边,山土皆有情。

窗外是风景,窗内响起欢呼阵阵,失去了密集的摩天大楼,目光不经阻隔,灵魂便飘飘欲仙。

“已经三千多了,快到四千了,”明愿盯着手机上的海拔显示:“我还没太有感觉,就是有点头疼,算不算是天赋异禀?”

秦静风道:“头晕吗?”

明愿道:“还没有诶。”

秦静风道:“再观察一下。”

明愿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我肯定没事,我壮得像头牛!”

上一秒还在说大话的明愿,下一秒就直接躺倒。胸闷与头晕一起找上门,将她击倒,眼冒金星,高原反应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强烈,她嘴唇都有些发紫,一副即将西去的样子。

这个时候她还在想冷笑话,去西藏也是西去了。

秦静风肉眼可见的担心,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不停问她感觉如何,甚至劝她实在受不了就放弃,不要硬撑。

明愿何其年轻,是绝对受不了失败的脾气,爬起来掏出笔记本,看着窗外飞速后略的莽莽群山,写下诗句:“玉龙飞舞云缠绕,万仞冰川直耸天。”

然后耗尽了力量,趴在秦静风身上吸取人类精气:“你一点事都没有吗?为什么?有什么经验可以教教我吗?”

“我的经验就是不要嘴硬,你真的还好吗?”秦静风皱着眉,低头给她拿药间,看到笔记本上的诗句,提醒道:“这里是西藏,不是云南。”

明愿半死不活:“有区别吗?”

秦静风道:“那还是还挺大的,区别在于,一个是西藏,一个是云南。”

“哦,这里是云南吗?”

秦静风帮她吸上氧气,喂了药,眼看着一棵焉了吧唧的小葱又直挺起来。

“这里是西藏。”明愿双眼炯炯有神:“我要来看布达拉宫,谁都别想阻止我!”

秦静风道:“没你阻止你,公主。”

明愿把脸凑到她跟前:“你怎么知道我叫公主。”

一只手按她脸上。

“快休息吧。”

中午十二点,列车抵达那曲,打火机已经开始点不着。下一站就是终点站,还有好几个小时要等,但车厢内的人都开始收拾行李,叽叽喳喳的凑一起聊天。秦静风看了眼海拔高度,很是不放心地摸了下明愿额头:“你确定你能坚持?”

明愿道:“死不了的,我是恋家的人,要死也是回家再死。”

“你啊,”秦静风把手盖在自己头上,见她吃完药后状态好了很多,也没有强行逼她放弃,只是无奈道:“有任何不舒服就告诉我。”

下午四点,火车来到了终点站,拉萨。

明愿的精神极为亢奋,冲出车厢,冲出火车站,而后陷入了迷茫,拿出手机导航,冲向民宿,只不过刚冲了一半,便被秦静风拦住:“你选的那家民宿没有供氧,我们换一家。”

本来她对这个需求没有很在意,是因为觉得两人都不会有什么事,但看到明愿真实的产生了高原反应,有了担心,就不能置之不理。

两人换了一家离布达拉宫距离近的,有弥散式供氧的酒店,店铺依然保留了本地特色,也算是顺了明愿的心意。

把行李箱放进酒店,明愿拉着秦静风要去吃社交平台上有名的牛肉火锅,吃完一顿饭,**辣的出了身汗,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没反应了,可吃完出去消食,刚走了没多久,不适感又涌上来,只好先回酒店休息。

简单擦拭了身体,明愿倒在床上。秦静风坐在床头,拿着手机:“明天定了跟团的纳木措两日游,我再问一次,你确定能去吗?”

学姐严肃起来的时候,那真是恐怖,堪比教导主任发话。明愿抖了抖,按住像是沉了块石头般又重又闷的胸腔,还是没逞强,摇摇头,气若游丝:“不去了吧。”

秦静风取消了订单,俯身从上方看着她:“明愿,还好吗?”

明愿还在为失去的纳木措美景可惜,不断叹气道:“怎么会这样呢?我平时很健康啊,我朋友跟我差不多,之前去九寨沟那边都没事,为什么我就...”

秦静风扶住她肩膀:“明愿?”

“我们明天去拍照吧,穿藏袍那种,我肯定没关系的,”明愿顺着她的力道躺平一些,眼角有血丝:“好嘛?”

见她一副怎么都想玩的样子,秦静风沉默片刻,点头:“试一试。”

为了明天拍照时有个很好的脸部状态,明愿很早就试图入睡,但一点都睡不着,心脏咚咚跳,剧烈的她以为自己第一天装这个器官,头晕也是天旋地转,一闭上眼,就是五颜六色炸开,周公被吓得一蹦三尺远,根本就不来光顾。

这样下去可不行,明愿去吸了氧,照镜子时,发觉自己眼皮都肿了圈。

她用力揉,揉不下去,失眠到凌晨两点后,悲伤地抱住自己,抱怨道:“我讨厌拉萨,呜呜。”

她在这发疯,秦静风也没睡,一直陪在她身边,听她胡言乱语,还去买了水果和饮料,免得她口干舌燥。

然而即使如此,一夜过后,明愿嘴里还是起了泡,并在清晨变成了伤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疼。

秦静风也没好到哪去,不久前尝试自.杀未遂,这两天为了工作伤神,还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几乎很长一段时间,她晚上都没休息好。现在又硬熬一夜,头发都凌乱些,眼下浮起青色。那时时刻刻都精致的人,也多了几丝凌乱美。

两人第一次结伴的长途旅行,冰雪覆盖的冬季拉萨,带给她们的第一份共同礼物,是彻夜难眠。

要说不难受,那是肯定不可能的,她本来已对拉萨绝望,可在第一缕日光落上雪山时,她看见美景,对生活的信心又卷土重来。

明愿康复的速度总是比受伤还要快。

她们约好了化妆师,一大早赶过去,为她们化妆和搭配衣服的是一个大娘,四五十岁,人健谈又温柔,很听意见,给她们找了一大本画册做参考,看见她俩在那低声交谈,还问:“你们是情侣还是闺蜜啊。”

“噗哈哈,”明愿笑出声来:“你看我们像情侣吗大娘?”

大娘道:“那不是就问一下嘛。”

明愿道:“哈哈哈哈哈,我们是啊,谈了九年呢,不止,我们还是亲姐...”

她随口就瞎扯,余光瞥见秦静风,那女人好像没怎么笑。

明愿有点担心将人冒犯,及时改口:“其实没啦,我们是朋友,看着关系很好是吧。”

平时和闺蜜疯玩习惯了,什么话都能张口就来,更过分也不是没有过,导致明愿都快忘记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开玩笑的。万一她随随便便说的话,变成别人的负担,造成不满,就糟糕了。

学姐看着好像不太喜欢这种话题。

好在大娘很快转移开注意力,介绍起服装来。

两人选好妆容,大娘开始“操刀”,她的技术很好,速度越快,不一会就完工。两人对着镜子欣赏,心满意足,出去找地方拍照。

一出大门,明愿便像只花蝴蝶,飞来飞去,快乐无边,自拍按钮一秒十张。

秦静风比她稳重得多,一袭宽大的酒红色藏袍,用腰带系出了不一样的风格。妆容强调了眉眼,英挺俊秀,个高腿长,小辫子加了分俏皮,种种结合,回头率满满,随便一拍都像是海报。

作为一个曾经的摄影师,明愿看得心痒不已,自告奋勇要了相机,拍了个爽,一张张看照片,给出了一个摄影师的最高赞叹:“出片!”

两人还拍了不少合照,等照片洗出来后,明愿看着照片上依偎的两个人,心里调侃,还真有那么点情侣味道,怪不得那大娘会这么说。

但是这话可不能让秦静风听见。

拿上合照,她们去吃了一家有名的尼泊尔菜,而后直达布达拉宫,用五十元纸币拍了合照,跟着人群进入玩了一圈,这份好心情随着进入雪监狱而结束。

从文字和图片具象化的噩梦里出来后,明愿耸着肩膀:“看到那些生活艰苦的人,对比一下我自己,突然我感觉我好幸福。”

秦静风观察着她的状态:“那不是好事吗?让你珍惜当下。”

“但是我感觉,这样不对,”明愿摇头:“我不是说珍惜当下不对,我是说,我不应该因为别人的不幸,而觉得自己幸运,这不是在比较吗?那些人本来就已经很悲惨了,还要被我用来比较...”

这感觉让她很不好,仿佛蚌壳里的沙子一样磨人。

秦静风道:“你只是在学习,你的认知在增长,你不是和别人比较,是和之前的自己比较。”

明愿恍然大悟,那点沙粒因为一句话而变成了珍珠:“你说得对诶。”

从布达拉宫出来,她们把附近有名的景点都走了一趟。步数来到两万步时,报应也来了,明愿的高原反应加重,逐渐到站到站不稳的地步,只好提前回酒店,再一次吃药。

也许是觉得自己没用,也许是因为身体实在是难受,趁着秦静风去点外卖的时间,明愿溜到卫生间,给妈妈打了电话。

电话一通,明愿就嗷嗷开始哭:“我想回家,妈,啊,我想回家。”

她抱怨着胸闷和头疼,抱怨着大半夜咚咚跳动的心,抱怨失眠,抱怨干燥和寒冷。她睡不着觉,现在也吃不下东西,她感受到的痛苦已经比快乐要多,而她现在距离家有四千多公里。

“我要死了,”明愿蹲在卫生间地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你快开飞机来救我。”

老母亲还算是冷静:“你买机票回来就行了嘛,别哭喽宝贝。”

明愿哽咽道:“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学姐怎么办。”

这趟旅程是她提出来的,秦静风有工作,都放下了,在火车上陪她颠簸了四十多个小时。现在她们抵达拉萨游玩的时间,连火车上的时间都没有,这会说回去,都不敢想学姐会有多生气。

至少换成是明愿,要是有人做这种事,她肯定要破口大骂了。

“我根本说不出口,是我让她陪我来的,我这会说回去算什么,这不是耍人玩吗?学姐脾气好,也不是我这样作践的,呜呜呜,妈妈,我咋办。”

母亲问:“你吃药了吗?”

明愿道:“我吃药了,但是我睡不着觉,而且还想吐。我还想去卡那个什么冰川,还想去寺里面听讲呢,我报了好几个一日游,我都去不了了。我要死在这了,妈妈,我好难受。”

敲门声传来,秦静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明愿,你还好吗?”

明愿迅速眨眼,袖子擦去眼泪,她小声告别,挂断了电话,去开门。

女孩的眼睛肿成了核桃,秦静风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眉头拧在一起:“明愿。”

她没有多说,只是叫了她的名字,语含嗔怪。

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明愿抿紧唇,还是抿不住哭声。她跑向沙发,猛扑上去:“我完了。”

刚哭一会,就感觉有人用力把她搬起来摆正,学姐的表情称得上可怖了:“明愿,你还受得了吗?要我叫救护车吗?”

“不是!”一想到自己想回去,负罪感就让明愿痛哭不已:“我心里难受,我受不了了!”

秦静风道:“那我们就回去,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明愿摇摇头:“不是这个,我感觉我好糟糕,我工作做不好,人家都能受得了事,就我受不了,我非得跟人吵架,然后把一切弄糟。现在旅个游也这样,刚开始就要放弃,我好失败啊,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学姐。”

秦静风的眼尾泛红,她动了动唇,像是放下了什么,颤抖着身体,主动抱住人,一下下轻抚明愿的脊背:“你没有不好,你是做得太好,才会这样的。”

“你知道吗学姐,你和我闺蜜,都问我相机去哪了,我说坏了,其实....”明愿不停抽噎,失败感严重挫败了她,身体的不适又加重了压力,让她再也无法忍受,自爆般的接连自白。

“相机的确是坏了,但我为什么不再拍照呢,是因为,我之前参加一个小型摄影比赛,我以为我会赢的,但是我被一个只有八岁女孩的作品打败了,我觉得我很没用,还觉得丢脸,所以我放弃了。”

“我努力了找了视角,蹲了好几天,饭都顾不上吃,我以为我会成功的,可是我就这样失败了。”

“我后来听说,那女孩家里是专业的,她每天都要拍一百张以上的照片。那么厉害得奖是正常的喽,我就这样安慰自己,可是...”

“可是那之后我每次举起相机,我还是想起我被一个八岁女孩打败的感觉。我知道我没有天赋,我也不够努力,这样的结果是正常的,但我也清楚,就算我一天拍一百张,我也拍不出那样的作品。如果我一辈子都注定平庸,那我还要坚持做那件事吗?”

“我是因为失败了所以不敢再摄影,坏掉的不止是相机,还有我。”明愿嚎啕大哭:“学姐,我想吃巧克力蛙。”

她为了排解难过才踏上了这趟旅程,她二十四年来所累积的所有失败在此刻爆发,成为她人生的主基调——灰色。

秦静风沉默着。

明愿觉得自己那么没用,学姐肯定讨厌死她了,但是害怕把她丢在拉萨会死,所以才没有扔掉她的,学姐肯定是这么想的。

明愿松开人,想摸笔记本,没摸到,但摸到了笔,她扯过秦静风的手。

秦静风可能想不开的原因,第一个是猫猫,而第二条可能是...

明愿眼泪不停往下,沾染了秦静风的袖子。

她随便擦了下,拿着笔,在秦静风的手心写到:

第二条原因:是明愿太讨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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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救救她
连载中湮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