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晔从梦中醒来,眼皮还有些重。车窗外的景色正快速地往后面退去,阳光穿过车窗玻璃,晒在她盖着毛毯的膝盖。
身上暖烘烘的,她坐在位置里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又抬起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试图驱散那股还残留的困意。她眨巴几下眼睛,又听到前排周一横和萧潇的小声话。
“刚才那个路口,是不是就要靠右边行驶了?”萧潇压轻的声音里带着疑惑,手指在没任何变化的导航屏幕上不断滑动。
从连续的隧道群出来,这导航就突然不动了。或许是因为在隧道里的时间太长,手机能接到的信号变弱,导航没法在短时间里更改。
周一横握住方向,他看着前面的高速路,“应该在下个路口,刚才进隧道前导航说七公里之后转弯,现在应该没有到七公里吧”
“是吗?”萧潇划弄着手机,可地图一动不动,“你手机呢?”
“在我包里”周一横回答。
“算了”他的包放在后座,萧潇把连接的手机线拔掉,按灭手机。
杨晔坐起身体,她看着正对的面前,翠绿色的山体在阳光下格外清楚,连绵的山峰起伏,那些漂浮的云块,纯粹的白色,在蓝天里什么形状的云朵都有出现,那些山好像和他们很近,又或许很远。
手指不自觉地在坐垫上敲了几下,萧潇往后一瞥,看到已经睡醒的杨晔,“老板你起来了”
“嗯,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杨晔应着。
手机又亮起来,再连接的屏幕上也变成地图模样。
杨晔问:“开错路了”
“还不知道”萧潇边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输入终点位置,听到跳出来在800米靠右行驶的提示音,她松了口气。
“没错没错”她把手机放回刚才位置,看到还剩下的公里数。
才开了四百多公里,高速路上的车多,但也不算密集。周一横踩了脚油门,汽车开过匝道,往另一边的高速路走。
杨晔深吸气,扭头又看向窗外。
景色已经没什么变化,车里一时间也都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的声音和偶尔开过坡度时的落差。
她摸着把旁边的靠枕拿过来,垫在车玻璃上。头靠过去,刚才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梦里的故事是什么,她记不清,只记得她站在土田埂,望着眼前那片空旷的田野,周围没有人,只有风从旁边吹过的声音。
金色的麦子,麦穗微微低落。那大概是秋天,她试图再回想起梦里的事,可那些画面就像被团困住的迷雾,已经是完全的模糊和看不仔细。无论她如何使劲,却都没有办法去拼凑完整。
梦里,她听到远处反抗的冲锋,听见机关枪和□□的轰炸,呐喊和嘶吼,恐惧和悲痛的哭喊,那一声又一声的哀嚎刺痛她的耳朵,折磨她原本就脆弱的神经。
“老板”萧潇转过来,递给她一包饼干,“到服务区还有二十多公里,先吃点东西垫巴下吧”
杨晔接过饼干,意识还没完全聚拢。她勉强的笑了笑,“谢谢”
拆开包装,她突然想到又问前面的两人,“李成他们到哪了?”
“在前面的服务区等我们”萧潇说。李成比他们先出发,他们开车的时候看到车上剩余的油量不够,绕路去加满油才上的高速,中间又碰到堵车,这一来一回差不多是隔了半个多小时。
周一横打了个哈欠,笔直的高速路,开久了这精神和力气也难免会跟不上,他单手揉了下眼睛和萧潇说,“等下换你开吧”
萧潇点头,“到服务区咱两换”
车子缓缓地驶进服务区的停车场里,轮胎和地面阻拦的摩擦,车里传来几下震动。李成在停车场里抽烟,他看清那辆开过来的车牌,抬起手,冲他们挥了挥。周一横把车听到李成他们车的附近,几人推开车门下来。
掐灭手里的香烟,李成走过去问:“怎么样?”
“还行”周一横活动脖子和手臂肩膀,开车的时候一直往前面看,脖子这会也有点被僵住。
看到在边上还有点发蔫的杨晔,“你又睡了一路?”
“嗯”她敷衍的应着。
“休息会,吃点东西,补充补充体力”李成指向那服务区里的休息站,周一横伸了个懒腰,萧潇眯起眼睛,也跟着点了点头。
恰巧服务区门口,和李成同一辆车的几个学生买好饮料出来。
萧潇看到杨晔没有想走的意思,“老板不去吗?”
杨晔摇摇头。
周一横还想说点却被萧潇给一把拽过去,推着他就往休息站走。
杨晔在原地,靠着车门。
她看向那直直刺过来的太阳,被阳光笼罩,整个人也仿佛和周围的喧嚣隔开。阳光落在她身上给渡了层浅浅的光晕,带着温暖的阳光,却无法驱散她身上发出来的那股疲倦。
李成和过来的学生说了两句话,转头看到站着的杨晔,注意她的异样过去问:“不去吃点?”
“我还不饿”杨晔看了他一眼,声音里带着疲倦。
看到杨晔的沉默,李成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他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向休息站前面的开封菜,不一会,他拎着两杯咖啡和一些打包好的东西回来。
“呐,喝口咖啡提提神”李成把袋子递给她。
杨晔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啊”
她揭开杯盖,浓郁的咖啡香气在空气里弥漫,热气升腾起那袅袅白雾,模糊了她的眼睛。
他或许想到杨晔的顾虑,那地方对杨晔来说,是一个没办法割舍,但又不能真正回去的地方,“我定的酒店是在工体附近,和你以前住的地方还有点路”
“没事,我大概也要过去一趟”杨晔喝了口咖啡。
上个月初,她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委托照顾那房子的中介打来。
前几年她有回去过一趟,老房子的产权东西要再进行审查和更换,她找到从前认识的人,托了几层关系才把房子的证办下来。只是那时候,她匆匆地过去,又匆匆地回来,连老房子现在是什么样了都不知道。
所以当她拿起手机,看到是个北京号码的时候,她确实愣了好长一会。想着会不会是诈骗,又或许是保险推销,但想到北京的保险推销给自己打电话多少是不太现实,于是她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他有点紧张,还带了几分歉意,“是杨小姐吗?”
“哪位?”杨晔问。
“我是您拜托照看房子的中介小赵”他介绍自己,“杨小姐您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杨晔应道:“方便,你说”
“是这样的杨小姐,你委托我们照看的那套房子前两天进小偷了,公安局那没联系到您,就给我们打来电话”
“进贼?”杨晔奇怪。那屋子少说也得有几十年没住人,又破又旧的屋子,怎么还会招贼。
“我们也是去了才发现,就赶紧来通知您一声。那个您放心啊,屋里没丢什么重要东西,就是院门口的插锁被砸,屋里也有被翻过的痕迹”
“我知道了”杨晔说。
“杨小姐有空也可以回来看看,您大门的插锁打开,那门又是老前的木头门,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弄,就拿条铁链去给捆了两圈”
杨晔轻叹口气,“我过段时间就来”
“行,您过来的时候提前跟我说啊,我给您拿钥匙”对方挂断电话。
那老房子她老师好久没去管过,房子的装饰和摆件还是同她离开前那般,时间在这里停下。
她搬来南方的时间其实不久,满打满算或许也才三十几年。
战争胜利后,她又回到那老房子,并且还一个人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来,老房子前后头的两条街都被划入了拆迁规划,认识的邻居也都搬家走了,而她那里因为是保护区,所以一直没轮到。中间也陆陆续续的修整过几次,总是好了没几年就又不行。
两进式的院子,从早上到天黑就只有她一个人,整天都空落落,忘了是听哪个老邻居说到,可以把不用的房间收拾出来,给来北京打工的人租住。她偏远的那两间屋子,租客来来去去,但都没住得长久。杨晔记得住最久的那个女生,她租了五年,后面升职就搬到了公主坟那一块,最短的好像是三个礼拜,刚毕业的大学生,找了几个工作后说在北京呆不下去,回老家了。
再后来,她也离开了北京城,选择到南方定居。老房子就那么关着,老早之前她去北京的时候,顺道去房子里转了一圈,堂屋的几张桌板上堆着很厚的灰尘,因为太久没人住,日光也很少透进来,从前花几百大洋才买得起一件的西洋家具现在也都发霉,屋里始终弥漫着股,难以掩盖的腐烂味道。
不是没有中介来找过她,就连和她关系要好的朋友也都来劝,让她把房子卖掉,搬家到国外。如今的时代发展越来越快,杨晔的情况,虽然现在是没有被发现,可以后呢,她又该怎么躲。但杨晔不同意,她不同意卖房,也不同意出国。
“最难的时候我都没想要出去,现在太平了我又为什么要走?”她坐在椅子里,对来劝说的好友们讲。几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有些辈分甚至比杨晔还要低一点,可无论他们怎么劝,杨晔都不点头。
对她而言,那里装着太多她从前的记忆,那些或欢笑,或悲伤,亦没法再触碰的过去,就如同电影画面般,在她脑海里不停重复,成了她心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偏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杨晔,李成突然想到刘国兴在之前喝醉时说的那句话,杨晔这个人,她回不去,但是也没办法往前面走。她就这么拧巴的停在了原来的地方,停在了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