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见倾心,始乱终弃,骗财骗色?”
顾放看着景暄,眸色明明平淡,但又活像一个抓到死鬼丈夫在外面乱搞的幽怨主妇。
看得景暄人都要麻了。
“朕不是!朕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虚至此,只能迅速撩开车帘就往外看。
然后还果真看见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男子正戴着帷帽,奋顾不身地试图冲破禁军的阻拦,并朝着御辇的方向悲怆喊着:“陛下,陛下,我是雨荷啊,陛下,您难道忘记了章台巷尾的谢雨荷了吗,陛下!我都看见您了,您为何不认我啊,陛下!”
谢雨荷你大爷!
虽然对方戴了帷帽,但景暄还是一眼就从那股浮艳的骚劲儿里,认出了对方就是谢不辞。
而谢不辞这话分明是在说他已经认出了景暄就是宣氏。
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景暄已经特意让人把车帘加厚了,华停也打扮得和那日在赌坊时两模两样,这谢不辞到底长了双什么狗眼睛,竟然这么快就给认出来了,还凭空给他扣了这么大顶帽子。
景暄简直快要被气死:“把他给朕带到车上来!”
车外的福常却“啊”了一声:“可这岂不是对陛下名声不利?”
“朕还有什么名声!”景暄牙都快咬碎,“而且放任他在那儿编造和朕的往事,难道朕就有名声了吗!”
这倒也是。
福常看了一眼哭得凄风苦雨的谢雨荷,又看了一眼已经在窃窃私语的围观群众,再看了一眼后面脸色逐渐变得难看的文武百官们。
他“哎哟”了一声,就赶忙上前,急匆匆地拽着哭得十分投入的谢不辞上了御驾。
他上车的时候,顾放已经带上了浅粉色的帷帽,给景暄剥起了核桃,整个儿都透露出一股“以色侍人”的做派。
谢不辞也没太在意,只摘下自己的帷帽,冲景暄“嘿嘿”了两声,就道:“果然是陛下。”
景暄看着他就来气:“还不跪下行礼!”
好在谢不辞也能屈能伸:“行行行,跪跪跪。”
谢不辞还真就跪下了,但神色中竟也无害怕畏惧,只继续腆着脸笑道:“没想到陛下还当真如传闻中一般貌美。”
景暄耳根一红:“大…!”
“嗷!”
还没等景暄羞恼训斥完,面前的谢不辞就突然捂着肚子倒下了:“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
景暄疑惑侧眸。
就看见顾放不动声色地拿起了一颗新的核桃,淡定道:“抱歉,手滑。”
被上一颗核桃击得五脏六腑都快碎了的谢不辞:“??”
这个力道能是手滑?!
他看向景暄,满眼都写着委屈、震惊与愤怒。
景暄回头,抵唇干咳一声:“区区一个小核桃你就疼成这般模样,算什么男人。”
谢不辞:“???”
妖妃!妥妥的妖妃!
昏君!妥妥的昏君!
他们大宴真的要完啦!
“陛下!草民是来投诚的,你怎能纵容区区一后宫之人,如此折辱于我!”谢不辞虽不要脸,但也还稍微要一点脸,当即羞愤无比。
而他不说还好,一说景暄更气了:“朕要不是看出你是来投诚,你现在狗头都被砍了,你要投诚就投诚,好好的,坏朕名声作甚!”
当日在金玉坊,与他近身交流最多的无外乎就是柳丑儿和谢不辞,他们两人认出他倒也不太意外。
而谢不辞认出他后,第一时间选择的是来和他相认,就说明起码谢不辞目前并不属于长安的任何一股势力。
再加上谢不辞之前刻意引人去查金玉坊的行为,所以景暄认定他必然是有事要禀,并且只想禀报给他这个皇帝。
不然他早就命人把谢不辞剁了喂了狗!
“所以你有事就说,有屁就放!”
放得不明白,照样剁了喂狗!
景暄心里早就拿好了主意。
谢不辞也意识到眼前这人并不是之前那个与他插科打诨的宣公子和宣氏,而是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是以他也忙正了神色:“草民谢不辞,原名谢留,字不辞,乃蜀地谢家幼子,今年二十二,多年游学在外,今年归家之时,发现有好几个江南商人以高于市场的价格大量采购我家丝绸布匹。”
“然,江南好苏绣,我家乃蜀绣,纵使卖往外地,也断没有做此生意的道理,草民便顺着查探,而后发现这几个江南商人竟然都有官府背景,而采购后的蜀绣丝绸大量流入了西南边境夷族手中,所收回之银两更是以瑞王府之名存入了我家钱庄。”
“后又几经倒手,这批银两又被悉数提出,竟完全不知做何用途,而也就是在今年,西南属地的税收徭役突然成倍增加。”
“草民深觉不对,然家中只有一远方表亲任八品芝麻官,实乃毫无背景,这才不得不斗胆前来长安,以求贵人,深查此案。”
这才有了金玉坊的那一出。
不得不说,这谢不辞虽审美浮夸行事造作了些,但还的确颇有几分胆识与才干。
景暄也冷了神色:“数额几何?”
“三十万两。”
又是三十万两。
已知流入长安想要洗白来路的钱有三十万两,在蜀地已经洗白来路的钱有三十万两,还有去往北境,在途中消失的三十万两。
那这一次是足足贪下了近百万两,这种情况下却还要增加徭役赋税。
这瑞王莫非是当真坐不住了。
可这么多年都忍让过来了,怎么偏偏就在今年坐不住了,甚至不惜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让远在长安的他也不得不有所察觉。
景暄微忖,而后冷声道:“可举国皆知,朕就是个纨绔废物,你告诉朕,又有何用。”
“草民游学多年,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却准。因着此前流言,草民不信陛下,是以未曾投诚,可臣见过宣氏之行事,尽管仍有守拙之举,却已是聪敏之人,而今日偶然认出陛下便是宣氏,那陛下之心,草民自当懂得。”
的确是个聪明人。
景暄唇角冷意却更甚:“可朕又怎知你不是别人安插的棋子,又凭什么信你?”
谢不辞像是已经料到有这一出,递上一枚印章:“此乃我谢家家印,凭此印,可于举国上下任意钱庄提取任意数量的银两,只要此银两数一次不超过百万即可。”
景暄也不客气,拿过印章,往外一抛:“去试试。”
隐匿暗处的不三不四:“是。”
景暄又问:“你可知,你这般投诚,若是押错了宝,会是何等结果?”
谢不辞想都没想:“死全家。”
“那你还这么毫不犹豫?”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怀璧其罪。我谢家富可敌国,却无人在朝为官,若是我不将宝押在陛下身上,回头若生事变,草民依旧是死全家。怎样都是死,效忠陛下,起码还是为国而死,总归名声好听些。”
御驾内一时静默,三人各有各的盘算。
直到不三不四终于送回信息。
“陛下,身份为真,家印为真。”
景暄才终于把玩着那枚家印,垂着眼眸,慢腾腾道:“行,即使如此,那你这份投诚朕就暂且收下了,至于以何明目处置你……”
谢不辞“嘿嘿”两声:“要不陛下也赐我个侍妾的名分?就像您扮演襄定王爱妾那样?”
话音落下,御驾内两道视线都突然抬起看向了他。
谢不辞:“。”
好奇怪,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他已逝的祖母。
一定是错觉。
谢不辞顶着满身寒意,继续英勇劝谏:“而且陛下,虽然草民不知道你和那襄定王到底是什么关系,但臣可以笃定,那襄定王对陛下绝非纯臣之心,那眼神复杂至极,怕是有许多龌龊谋算,还望陛下小心提防。”
他说得用心良苦。
景暄沉默不语。
而景暄右侧的那个芳昭仪却“咔嚓”一声捏碎了一个核桃。
谢不辞不由自主地随之打了个寒颤。
等等,这该死的莫名的杀意是怎么回事,莫非陛下一听见这个名字就起了杀心?
看来自己说到陛下心坎里去了!
谢不辞顿时趁胜追击:“而且陛下,现在坊间已经有许多你和襄定王的香艳话本传出,如果再不及时制止,将其赶出长安,怕是于陛下千古明君的名声不利啊,陛下!”
谢不辞声泪俱下,大义凛然,忠心耿耿,冒死进言,他甚至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从此单开一本族谱的光辉未来。
然而景暄只是转移了视线。
谢不辞:“?”
他说得还不够。
而那位一直在剥着核桃的芳昭仪则将一捧白白嫩嫩的去了皮儿的核桃放到了景暄手里,再捻了捻手指,问:“你确定你想当陛下的美人吗?”
谢不辞:“??”
这能轮到你一个后宫之人说话?
这妖妃醋劲也太大了!
他这便要再次冒死上奏休妃!
“陛下!此等妖孽……”
然后妖妃就抬起了头,帷帽的帽纱从两侧滑落,露出了其间清峻如玉的容颜。
谢不辞:“……”
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他的太祖母也来了。
·
“你不愿意让他顶着妃嫔的名头留下就算了,你也不能把人变成你的太监吧!”
行宫里,景暄坐在遮云殿上,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杀猪般的嚎叫,眉头直皱,嘴里却还不忘“咯吱咯吱”地吃着顾放给他剥好的核桃。
顾放则坐在一旁,给他煮着茶,从头到尾一副贴心宠妃的模样。
“妾这也是为陛下好,不然若是真纳了他为妃,不但会对陛下名声不利,而且还会打破陛下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专宠于妾的形象,回头便又会给那些老臣可趁之机。”
“这倒也是。”景暄不疑有他,但还是不爽,“可是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抬去净身,会不会显得你也太善妒了?”
顾放:“妾本就善妒。”
景暄抬头:“?”
顾放将一盏茶放到他的面前:“谢不辞必然是要近身留下的,既然不能作为妃嫔,那就只能作为太监。而且如此杀鸡儆猴,还能顺便把妾善妒专宠的名声传出去,这样就算这些日子有人想自荐枕席,也得掂量掂量,他们有没有那个命。反正又不是真净身,作戏而已。”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景暄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就算是作戏,那他也是该做朕的贴身太监,而不是你的贴身太监!”景暄终于反应过来,一巴掌把剩下的小核桃拍到顾放跟前,“这么重要一个人物,你非要留在你身边,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景暄自然是想把谢不辞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可偏偏为了在外人面前作戏,他不得不把后宫之事交给顾放全权处理,结果顾放突然就整了这么一出。
他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结果现在一琢磨,顾放分明是将一个板上钉钉的他阵营的人,变成了他和顾放共用的棋子。
真是好深沉的心机!
“事到如今,你竟还敢算计朕!”
景暄怒不可遏,一巴掌将核桃拍了个粉碎。
顾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人得罪成了这样,随便做个什么,都能往大逆不道上靠。
不过从前的误会需要慢慢解开,往后的误会他可是一个都不想再有了。
于是他拎起景暄的手,用绢帕一点一点将上面的核桃粉末细细擦掉,而后开口。
“陛下多虑了,只是陛下身边年轻天真者已有华停,清雅有才者已有薛清书,如今再加一个活泼鲜艳的谢不辞,妾已年老色衰,怕是争宠不过,是以并不想要陛下身侧,再多任何一个比妾更亲近之人。”
他垂着眼睫,说得缓慢平淡,却又真挚,手上替景暄擦拭粉末的动作也格外温柔细致,就像他从前照顾景暄那般。
而景暄听到这话时第一反应竟是想反驳。
顾放虽是年长了他们几岁,可和年老色衰有什么关系。
华停年轻天真,但是脑瘫。
薛清书清雅有才,但是嘴贱。
谢不辞活泼鲜艳,但是浮夸。
他们是各有各的好,可是在他心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二十岁时候的顾放,一身银甲,手持长枪,纵马直入长安,一枪/刺穿戾太子咽喉时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也无一人比得上十三岁时的顾放,于万军从中,浑身浴血,单枪匹马带他回家的孤勇与热忱。
更无一人比得上如今的顾放经历过无数生离死别、权力倾轧后,身上那种令人安心的从容与沉稳。
更别说哪家年老色衰的男人能将粉色的衣裳都穿出一股子狐媚惑主的妖精味儿!
这顾放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然而他刚想反驳,在话要出口的那一刻,才猛然意识到不对。
等等,他为什么要反驳?
而且顾放为什么要和那些人比?
且不说他景暄一生清清白白,从未和任何男子有染,就算有染,什么时候又轮到顾放来争宠了!
“顾放!你莫非是作戏作多了,把脑子作糊涂了!朕,朕,朕何时,何时……”
景暄想要厉声训斥,可不知为何胸口突然升起一股灼热。
并非是情蛊发作时那种情/欲的灼热,而是另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总归他说不出来那种奇怪的感受,只能语无伦次地一把将手抽回:“朕身边多没多人,又与你何干!”
景暄说着,就想往外跑去透透风。
然而顾放像是也感受到了那股仿佛少年情动般的胸膛灼热,一把反握住景暄的手腕。
“陛下耳面通红,莫非是感染了风寒,要不请个太医?”
“朕没有!是这殿里碳火烧得太热,朕要出去透透气!”
景暄因为自己方才脑袋里的那通莫名其妙的比较,心脏在胸膛里噗通噗通地乱跳。
他真是脑子突然坏掉了,才会那样替顾放说话。
他拼命想抽回手。
顾放却紧握住不放,语调则轻缓温柔又透着失落:“陛下莫非当真是厌了妾身年老色衰,要去寻那年轻貌美的新欢?”
“朕没有!哪个新欢貌美能美过你啊!”
听着他这副怪让人愧疚的嗓音,景暄情不自禁地就再次回头,触发了“顾放有问他必答”的本能反应。
等答完,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鬼话,耳朵和面颊顿时涌起异常娇艳的绯红。
“是那个情蛊逼朕这么说的!”
“嗯,妾知道。”
你知道个屁!
顾放一声轻笑之中,景暄羞愤欲死地就想蹬开顾放。
结果脚下打滑,不但没有蹬开,还眼睁睁地看着顾放把他拽回了怀里。
“吧嗒!”
景暄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顾放腿上,并本能慌张地搂住了顾放的脖颈。
然后大殿门口就传来了西瓜皮落地的声音。
景暄侧眸,就看见大殿门口,林太妃正一手牵着景翊,一手举着西瓜,而景翊则一手牵着林太妃,一手空空如也。
那块啃了一半的西瓜牙,已经随着这个幼小孩童眼前那格外惊世骇俗的一幕,而呆滞落地,粉色的汁水溅出老远,一路飙升至顾放浅粉色的长衫下。
再顺着往上看,则是一块白鹤拱日的玉佩从景暄怀中垂落,荡来荡去。
从景暄母后那儿听完了大半个大宴朝八卦的林太妃,看着那块系在景暄脖子上的玉佩,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挣扎开口。
“那个,陛下,本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
“您脖子上的那块玉佩,莫非就是传说中那枚由顾老太太亲口所说的,只传给顾家当家主母的,价值连城的,世间独此一枚的,如假包换的,绝无仅有的,那枚白鹤拱日的玉佩?”
从头到尾只当那是银鹤卫调令的景暄:“???”
景暄:谁?主母?我?[裂开]
大家放心,小谢还是个完整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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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