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更死得不冤。修仙世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尤其是他生前的本家祝家,因为罪仙一事受尽冷嘲热讽,令更一死,他们反倒能稍稍昂起头来,不必再事事受人脸色。只不过可怜了离令更最近的那一旁支。令更一生没有娶妻生子,这一旁支就被归为了他的后人,担着个“罪仙后人”的名头,替整个祝家挨了最多的骂声。
而为了以证清白,表明自己磊落光明,祝家的其他旁支常常会加入到骂人的这一方,也跟着贬斥起这一旁支来,说尽难听的话,有时还奉上一些平时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诅咒。完全是一派大义凛然的姿态,就好像这一旁支确实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相比起义愤填膺的修仙世家,仙州就要冷静多了。一来是忙着重建仙州,修补神木。二来,仙到底是比常人要更通透些。
他们当然也怨令更,也叹他糊涂至此,但要说有多恨,那还真不至于。
就连那位刚从人间回来的宣业上仙,心血来潮刚改了仙府名,“宴春风”三个字才刻上去,转头整座仙府就塌了个精光,也没见人家吭一声不是。
如此大度,仙州自然仙仙效仿,有关令更的一干后事也没人再问。
令更如何死的,死在哪,死透没,有没有人收尸。仙州一概不问,不管。也包括令更偷盗神木救回来的那个徒弟,众仙也一致当这个人不存在。
唯有十命出仙州去寻人,在一架废弃的木板车旁见到了祝风。
火焰亮起,幽幽飘到板车下。
夜里暴雨如注,祝风跟丢了魂似的坐在地上,板车翘起的一边替他挡着风雨。他手里虚虚地捧着个东西,微微弱弱地闪着白光,像是油尽灯枯的前一刻似的。
祝风修为平平,但如今神木在他体内,源源不断的灵力流向并滋养着那团白光,不肯让其熄灭。
十命几乎是颤抖着跌在泥里,问他:“是不是……”
她没问完,祝风便已经抬起头来,心如死灰道:“十命。帮帮我。我求你。”
十命眼睛一热,道:“好。”
她取下明栖送给她的琥珀坠子,将令更那一缕极其微弱的残魂封了进去。
“你要如何救他?”十命问道。
祝风不答,只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虚空画起一道极其复杂的符文来。画完之后,血光亮了一瞬,便化为血雾聚向十命眉心,融进她的皮肤,变成一个细小的红点。
祝风道:“这是他教我的。以前我灵力不够,用不了,现在可以用了。将来你若是遇险,它会代我们保护你。”
十命拽着他湿透的衣袖,道:“我用不着这个。你说,你要如何救他?”
祝风看了她一眼,道:“我不知道。”
他哪里是不知道,他分明就是要去寻找复生之法。可不管是什么复生之法,都是逆天而行,到头来害人害己,只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十命对此再清楚不过。
十命死死盯着他,质问道:“你也要去送死,是不是?”
祝风几乎是决绝地看着她,缄默不言。十命话里罕见的带了怒气,道:“他死的时候我没见到最后一面,如今你也要寻死,我却连你会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说不想让你伤心,无声无息的就死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要同我说,不想让我伤心,所以也要一声不吭的死?在斥仙台我救不了他,现在我也救……”
“十命!”祝风用兄长一样的口吻呵斥她,似乎是想让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可十命不怕他,反而声调更高,道:“祝风!!”
她这一吼,祝风就愣住了。十命自己也静下来,像是自己给自己吓着了。片刻之后,她发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祝风拍了拍她的脑袋,语气软下来,道:“没关系。十命。没关系的。”
·
人间多的是生离死别,贪心不足之下,便会有人妄图以诡术让人死而复生,衍生出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来。人们视其为传说,却又在走投无路时深信不疑。
祝风后来找到了一种古法。在灵气充裕之地画下一个招魂阵,以骨血为祭,以执念作引,将想复生之人的残魂放置其中,不断注入灵力温养,便可为这抹残魂重塑肉身。
不过,这需要满足三个条件。一,祭阵之人的执念必须深重,而且坚定不移。二,注入阵中的灵力必须从无间断,四十九日后方可停止。三,残魂必须有足够的求生意志。
祝风选择落阵的地方叫白雾林,那里云雾缭绕,最好掩人耳目。
但他落阵的第一日便出了状况,招魂阵招来诸多秽气,他只能强行剥出体内的神木压制,以免惹人察觉。
他日日守在白雾林,无聊时索性为令更建了一座庙宇,塑了神像,成日望着神像发呆,求那人原谅,盼那人归来。
可那一日,与他相连的阵法突然有了异动。他闻讯赶去,只见一只火红色的小兽被卷进阵中,看见他之后还用人语骂他,骂着骂着灵力快被吸干了,又强硬的要求他救命。
或许是因为他也曾被人救过吧。总归绝不是因为良心。他在阵上开了一个十分窄小的口子,想把那小兽拎出来丢开,然后自己补上那个空缺。但他没有成功。他每日往这阵中渡血,就算化成鬼了这阵都认得他。他一靠近缺口,这阵就跟发疯一样将他拽了进去,吸他的血,蚀他的肉,把他的骨头嚼得嘎吱响。后来,就连小兽骂骂咧咧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了。
恢复意识时,他的双手变得透明,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他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了。
没错,他变成了一抹残魂。
残魂的记忆是有缺失的,他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但他看见一只身高三尺的鹿,一头小兽卧在那鹿的脚边。
那头小兽一双金瞳死死瞪着他,叫嚣着要杀了他。可事实上,那小兽根本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此后,他游荡在白雾林。有时会忽然想起来一些事,记起来一个人,但都模模糊糊的,不大真切。
白雾林中有一座庙宇,他依稀记得那是他建的,所以经常待在那里。那里供的神像他认得,有着那张脸的人似乎做过他的师父。后来那头红毛小兽把神像的头和半边肩颈都削没了,他想试着修补,但残魂太轻,他连重一些的石头都搬不起来,更别说重新雕一尊新的神像了。
再后来,他望着残缺的神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两百年后,有人扫净供台,在上面放了几支香。他依着习惯拜完神像,才抬眼看见供台角落还放着一块玉牌。玉牌上刻着两个名字,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刻的。
他听见一道声音问:“祝风,你可还记得令更上仙?”
霎时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是了。是了。令更,令更,令更……是令更,更是祝世。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叫祝世的仙人来接他。
人间的风吹了两百年不歇,而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这个小支线写完啦。写的时候就觉得“仙人抚我顶”超级适合用来形容这对师徒,没有后半句“结发受长生”,刚好也是他们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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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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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仙人抚我顶(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