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踏入徐家,这是祝欲第二次瞧见明栖给十命扇扇子,心中更觉奇怪。
十命视线缓慢从那些叫嚣着“罪仙后人不配入仙州”的人身上扫过,而后才冷声道:“仙州比试从无偏私,尔等不服,他日飞升仙州,可亲自来诘问我。”
此话一出,徐家院内立刻刷刷跪了一片人。
从未有人敢诘问仙。
这时,一旁的徐家家主开了口,声气稳重老成:“年轻一辈的弟子尚不经事,心性还需磨练,仙州素来慈悲宽容,还望二位上仙宽恕他们吧。”
十命眸光自下而上瞥了一眼那位徐家家主,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不知怎么,祝欲竟觉得那一眼几乎透着嫌弃了。
“裴大哥,你觉不觉得这位仙州来的十命……似乎不大待见徐家?”
早在昨日祝欲便有这样的感觉。自踏入徐家以来,十命就没正眼瞧过徐家人,他本以为仙州的仙秉性如此,冷淡些倒也寻常,但方才十命看向徐家家主的那一眼,分明是厌恶。祝欲对那样的眼神太过熟悉了。
“莫非十命和徐家有什么过节吗?”
祝欲像是不经意问了一句,转头却见裴顾正打量一般盯着自己,目光十分平静,显然是已经看穿了他问话的意图,但又矛盾的带着几分困惑。却也不是困惑十命和徐家有没有过节,有的又是什么过节,而是困惑祝欲为何要问他。
祝欲一对上这样的目光就败下阵来,十分尴尬地笑了。
“裴大哥,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裴顾仍是看着他,眸中疑惑更深。
祝欲被他盯得不自在,只能用笑掩饰:“裴大哥,你就当我方才什么也没问,行吗?”
他语气哀求,已是讨饶。裴顾这才放过他,开口道:“你若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言问我?反而要这般试探?”
祝欲莞尔道:“我若问了,裴大哥你会说吗?”
裴顾想了想,说:“不会。”
但他又说:“可你也并没有问。”
“可裴大哥你并不想说,”祝欲神情逐渐变得坦然,却是一副郑重口吻,“裴大哥,虽然你瞧着性子淡漠,但我观你自由,你不想说的事便不会说,此番明知你不愿却又出言试探,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
他这罪赔得真心实意,诚恳万分,裴顾却道:“我并没有生气。”
“真的?”祝欲蓦地抬眼,喜悦比惊讶更甚。
他与裴顾虽是初识,但裴顾此人真诚有趣,看事通透。他将裴顾当作知己,实在不愿失去这么一位朋友。他疑心裴顾与仙州有关,借十命和徐家之事试探,若是裴顾因此疏远他,那他当真要追悔万分。
裴顾长长看他一眼,似乎是极轻地叹了一声,才说:“真的。”
祝欲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叶辛和祝亭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叶辛指指他们的方向问祝亭:“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别管。”祝亭捂住叶辛嘴巴,三两下把人给拉走了。
·
翌日清晨。
第二场比试结束,七支小队共二十八人通过比试,徐家大院一下便空了许多。不同于前两场比试,最后一轮比试的形式不是秘密,且从未变过,有名——仙人谜题。
有意收仙侍的仙会亲自出一道谜题,比试者解开哪道谜题,便拜在哪位仙的门下。
今年的仙人谜题拢共八道,二十八人可自由选择一道谜题进行破解。
不过说是自由选择,八道谜题的化形却又都一模一样,挑中哪位上仙的谜题全看运气。所以归根究底,这最后一场比试讲究的还是“机缘”二字。
挑中哪位上仙的谜题是缘,能否解开谜题也是缘,与仙有缘,人人渴求。
“可别挑中那位沉玉上仙的谜题,每次都是那片叶子,发臭了都不带换的。”祝亭抱怨了一句。
其实不单是祝亭有这样的想法,在场恐怕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仙人谜题难以破解,一来是因为谜题本身怪异,二来便是因为每十年的谜题都不同,叫后人没有根据,无从下手。
但这其中有个例外,便是这沉玉上仙的谜题。
仙州有两位仙从未收过仙侍,一位是宣业,另一位便是沉玉。前者是因为每回的比试都没有他的谜题,显然是不愿收仙侍。后者是因为每回比试的谜题都一样,而且从无一人能破解。
这事在修仙世家人人皆知,没人会上赶着要去解这位上仙的谜题,只不过没人敢像祝亭这般放到明面上抱怨罢了。
沉玉的谜题是一片叶子,且仅有一片叶子。别的仙人谜题尚且有谜面,这位的除了一片叶子什么也没有。祝欲也是不希望挑中这位上仙的谜题的。虽说宣业上仙从不收仙侍,今年的仙人谜题也多半没有他的,但想入宴春风就得先入仙州,真要挑中沉玉的谜题,那他就真要再等十年了。
徐家院内此时很是空旷,连洒扫弟子都被撤走不少,就是徐家家主身边也仅有一名陪侍弟子。
十命坐在廊亭中,仙州的那一群童子守在廊下,或坐或站,或嬉笑玩闹,或相依着打盹,没有半点规矩可言。明栖倚着一根廊柱,正控着一只蝴蝶去逗弄那睡着的童子。
院中央的长桌上依次摆放着二十八枚竹叶,但只对应八道谜题,祝欲选完竹叶转头一看,正和裴顾对上视线。裴顾选了他右边的那枚竹叶。
不过说是选,其实是别人空出来的,他左右都没有人,如避瘟神一般避着他,只有裴顾直直往他这边来。
祝欲冲他笑笑,心中是感动的。
很快,二十八人皆闭眼入定,进入了仙人谜题的幻境。
祝欲在闭眼的瞬间听见一声铃响,像是檐铃被风吹动,令他倏然愣了神,而仅是这一瞬过后,他再回神,周遭便全然变了样。
他转头望去,天不是天,地不是地,脚下踩的分明是泛着涟漪的水,却平滑坚韧,等他蹲下伸手去碰,又只是清水从他指间流过,触感微凉。
“不愧是仙的手笔,竟叫人辨不出真假。”
祝欲喃喃自语,却在起身的一瞬间愣住了。
在那浮白一片中忽然多出来一个人,背对着他,身形颀长,黑衣如墨,发不束冠,显得有些随意。
“裴……”祝欲看着那背影下意识想叫人,忽而又意识到什么,道,“宣业上仙?”
那人转过身来,神色淡然,眉眼狭长却不至于太过锋利,和裴顾完完全全是两张脸。若实在要说哪里像,便是身量差不多,不说话时的神情也十分相像。
不过,这当然不是裴顾,也不是宣业的本相,只是仙的一抹神识罢了。
他颈间戴着细细的黑色锁链,其上透着深重煞气。祝欲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你认得我?”宣业似有些惊讶。
祝欲微微笑道:“我当然记得上仙。”
宣业:“……”
祝欲又问:“那上仙呢,记得我吗?”
宣业:“……”
没能得到答案,祝欲也不再追问。一抹神识未必能承载本相的全部记忆,不记得也情有可原。况且,那件事太过久远,即便是换了宣业上仙本尊,恐怕也未必记得他。
不过,好在他没有忘。只他记得,也已足够。
祝欲正准备问谜题是什么,忽然又听得眼前的仙问:“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他这一问,祝欲便想起前日在白雾林中弥鹿也是这般问他的,问他如今叫什么名字,仿佛他从前有别的名字似的。
可这分明就无从谈起,他自出生起便只有“祝欲”这一个名字,哪来的别的名字?
思来想去,他只能当“如今叫什么名字”只是一种询问习惯,回答道:“我叫祝欲。”
“祝欲。”宣业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说,“你是祝家后人。”
这语气里并没有疑问,分明是已经确定他就是祝家后人。已有答案却仍要问,便显得不是询问,而是闲聊。但此刻并非闲聊的时候。
“是。”祝欲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上仙,这比试是有时限的。”
宣业道:“此处名唤一方境,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会慢上许多,你不必为此忧心。”
祝欲:“?”
祝欲眨了眨眼,几乎是震惊。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详细的给他解释。外界不是传闻宣业上仙沉默寡言,是整个仙州最惜字如金的仙么……
祝欲正困惑,就见宣业忽然抬了下手,一幅卷轴倏地垂落展开,画卷上是一株枯木,画卷旁一行金字逐渐显现。
春日 何时到
“春日,何时到?”祝欲念出声来,又看向宣业,“上仙,这便是谜题了吗?”
“不错。”宣业应他,随即召出一张白石方桌,兀自坐下了。
那方桌上摆着茶盏和一摞书,宣业煮茶看书,俨然是个打发时间的姿态。祝欲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因为那茶杯不止一个,书不止一本,就连蒲团都空了一处,简直像是特意留给他的……这般情状,倒显得他是来做客的。
可他是来解谜的,不是来做客的。
思虑半晌,祝欲终究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一旁盯着那幅画卷,像是要盯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