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千年,七国之间争斗不断,却与京畿一直和睦。之所以这样的和平能维持千年,除了人们对东君、对京畿的畏惧,还有一层原因是,京畿并不干涉七国内政。
就算他们打破头皮,京畿也是跟在后面捡漏的那个。
因此,如大堰实行禅让分设六堂有之,如羌国王室世袭设立三司亦有之。无论朝堂格局如何,都是七国关起门的家事。
不照川牧正之职,是夹在京畿与不照川之中的那个中间人,看似是利用阮玄情这个远亲卖不照川个好,实则是插手了不照川的内政,堂而皇之在不照川安插眼线。
“啪”的一声,册子合在掌心,封皮粗糙刺着手掌的皮肉,让闻霄心沉到谷底。
她的余光略过门前,缘中仙人端坐着的背影落入眼中。
他不是祝小花,祝小花不会正襟危坐跟座神像似的。
闻霄忽然觉得眼前这些琐碎的勾心斗角无趣至极,长呼了一口气。
兰和豫、闻雾、宋袖,这三人是每日轮换着来,偏偏第二日闻雾吃了闭门羹。说是闻霄病了,谁都不见,以后也不必来了。闻雾蹲在门前劝了许久,终究说不动。闻霄的屋门紧闭,就像她恍惚的心门,拒绝与外界的一切沟通。
不照川丁氏失踪的消息自定堰侯归京起在京畿不胫而走,甚嚣尘上,成了人人口中隐秘不可说之事。大家都在打听,到底那么丁氏那么大一个金尊玉贵的大活人,能丢到哪里去。蛛丝马迹拼凑起来,真相直指代王。
新的一批官员名单下来,七国各自都多了个牧正的职位,大家意识到,代王的野心愈发膨胀,手已经伸到七国内政中。
这无疑是趁火打劫,各路君侯又气又恼,找代王闹了几次,都被她轻而易举挡了下来。奈何这群人身在京畿,无依无靠,就算谷宥大摆鸿门宴,他们也只有挨着的份。
先有羌国君侯提出归乡,第一个被代王否了。
大家彻底意识到——他们被软禁在京畿城中了。
君侯处在京畿,各国兵马按兵不动,待大局已定代王摘掉了这个“代”字,一切才算是真的尘埃落定。
君侯们恨不过,干脆聚集在闻霄的院子里。
大家都心知肚明,若说京畿城中谁能有和谷宥抗衡的能力,那一定是闻霄。
京畿北大营是祝将军嫡系,从联军中摘出来的精锐。这些人认帅不认王,副官虽不是正职,新调来的将军不得军心,董兴业与帅无异,是祝煜留给闻霄的人形兵符。
闻霄一觉醒来,只觉得孤枕衾寒,外面闹哄哄的一片。她把枕下祝煜的信抽了出来,握在手中犹豫半天,终究是没敢打开。
屋外是交叠的人影,吵得人无法安歇,连每日一来的兰和豫都插足不进来。
这样的境况已经维持了几日,闻霄始终闭门不出。
“会风西洲求见定堰侯,还望定堰侯赏脸开开门!”
“大敷求见定堰侯,事关七国生死存亡,您再不见,日后大难临头,大堰岂能置身事外?”
“北姜求见定堰侯!”
……
闻霄烦闷的揉了揉太阳穴,翻身拿被子闷住头。
吵吵吵,吵死了!
她恨不得把整个屋子砸了,恨不得立刻毁灭。可那一肚子的火终究还是熄灭下去,她满头是虚汗,望着天花板。
真奇怪,她没有力气再去争斗,若是能在这一方屋子里闷过一声,终老之时说不定还能见祝煜一面。
闻霄知道这样躺下去不是办法,但这是她逃避现实的唯一手段。
浑浑噩噩几日下去,缘中仙人看在眼里,也不插手,每天继续蹲在屋门口作守门大将,甚至看到那些君侯臣子着急上火的模样,他觉得分外有趣。
是夜,他化作团红雾出现在闻霄房里时,闻霄正一身黑夜便装,头戴乌纱笠,似是要出门。
缘中仙人戏谑道:“我以为你当真要袖手旁观。”
眼前亮了一团,烛光微微照亮闻霄的脸,她两眼下挂着片青,双唇粉白,神情木然。
缘中仙人愣了,脑中闪过的尽是闻霄意气风发的模样,和眼前枯槁之人天差地别,他蜷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后面调侃的话吞了回去。
闻霄没有理睬她,吹灭了手中的灯,推门而去。
她走得长袖猎猎生风,冷不防被撤了一下,转头望向缘中仙人。
缘中仙人的心跌到了谷底,他清楚的意识到,闻霄的目光很复杂,厌恶占据了上风。
“你……厌恶我?”缘中仙人声音发颤,“我与你相处不过一月,你厌恶的到底是我,还是这张脸非你想要的那个人?”
闻霄敛起情绪,叹息道:“阿缘,我不厌恶你,你也不要碍着我。”
她垂眸看着缘中仙人攥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分明就是厌恶。缘中仙人手一松,衣角垂落了下去。
既然他已经不再纠缠,闻霄遍继续徐徐朝前走,缘中仙人见状化作缕红雾围绕在她身边。
“若是你执意要去,我会随你同去。”
闻霄没多阻拦,只是道:“那便有个人形。”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顶着夜色走在大街上。
京畿城百废待兴,宋袖忙得晕头转向,总算是让这座古城有了一丝雏形。
闻霄还不习惯黑夜,走在街上,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浅浅的月色。可闻霄心里并不恐惧,月光所及之处,她便有安全感。
再往前走,反倒是热闹起来。前面是座新建成的气派府邸,深夜门口卧了一地的人,身旁横七竖八摆了些精致包裹的礼物。看这些人衣着素朴,大抵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丁。
缘中仙人道:“竟还有比你房前跟热闹的地方。”
闻霄驻足,隔着条街望着那府邸,一时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个贵人如此炙手可热,要让权贵通宵排队巴结。
恰好府门打开,开门的倒不是家丁小厮,是这府邸主人本尊,乍一看还是个相当俊俏的郎君。
闻霄定睛一看,这府邸的主人芝兰玉树,轩然霞举,正是她曾在大堰亲笔提过的阮玄情!
算起来,从岌岌无名的白丁到牧正,这高升的的确太快。
可闻霄瞧得清楚,谷宥并非因阮玄情其人的才干而提他,图的是他的姓。
阮玄情对门口的众人朗声道:“诸位,我并非长袖善舞之人,说话也不懂那些弯绕曲折。玄情得罪,的确是无意在官场结交,诸位还是快快回去复命吧。更深露重,小心着凉。”
门口那些人被他冷不防叫声,纷纷吓得一个激灵,良久才回味出谢客的意思。他们立即提着礼物涌上去,阮玄情见状连忙扒着沉重的府门欲关。
关门前,他在门缝中看到了街对面的闻霄,无奈的点了点头算是行礼。闻霄无奈的摇摇头,回了个简易的礼,扬长而去。
缘中仙人似乎比以前聒噪了,开始没话找话说,说兰和豫,说阮玄情,说闻雾,他不紧不慢跟在闻霄身后,偶尔提闻霄拨开落在肩头的枯柳枝。
“偶尔来的那个男子,是何人?”
闻霄道:“天天那么多男子围在屋门口,你说的哪个?”
缘中仙人平静道:“长得惊为天人的那个。”
“你不是有记忆吗?”
“我的记忆是不全的。”
闻霄道:“说的是宋袖吧。”
缘中仙人道:“兴许是。他对你也蛮好的,带的糕点果子你都爱吃。”
“那些糕点不是都被你吃了吗,怎么成了我爱吃了?”
“我还是有一部分记忆的,你不吃,我也记得你爱吃。”
闻霄眸色暗了暗,“他记得倒是清楚。”
缘中仙人道:“他?是我!”
一时氛围骤冷,闻霄步子也越来越快,逐渐走到个荒芜的地方。
缘中仙人闪身到闻霄身边,“我知道你说的‘他’不是宋袖。”
“对,我说的是祝煜,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闻霄的火气再也压抑不住,直冲天灵盖。
缘中仙人素来是没什么情绪的,不知为何胸口如一团火在烧。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人类的怒,但他迫不及待要把这团火宣泄出去。
“他能记得,我也会记得。为什么要对着我说他?还有,我不喜欢宋袖,也不喜欢那个副官,他们总是看着我如同看祝煜。”
“你一个神明,无欲无求,琢磨这些做什么?”
“我是我,他是他!”缘中仙人开始觉得头疼,胸口气的剧烈起伏。“神明也要尊严的!”
闻霄见状,语气软下来,“行了行了,什么你我他的,我被你绕晕了。”
缘中仙人情急道:“你别想岔开话题!”
“我们到了!”闻霄抱起胳膊,停下了脚步。
他们处在个茅屋前,因屋门实在是简陋,差点令人以为这是个不能住人的猪圈。恶臭从篱笆后传来,缘中仙人自从有了鼻息,开始对气味十分敏感,不自觉倒退两步。
这显然本该有重兵把守,茅屋前还留着两个久站的脚印子。如今守卫不知去了何处,倒是方便了闻霄。
闻霄瞥了他一眼,“你留在这罢。”
她进去没多久,便转身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个瘦弱的人。
闻霄头上的乌纱笠戴到这个人头上,他畏首畏尾跟在闻霄身后。
缘中仙人一扬袖,柔风吹过,露出乌纱笠下藏着的干瘦的面孔。他已了然,这是不照川那位失踪已久的君侯——丁羽。
闻霄没有过多向缘中仙人解释,带着丁羽走了很久的路,一路引她到了一个墙根。那里候着两个人,一个是端庄的妇人,另一个正是宋袖。
糜晚见到闻霄,握住闻霄的手,“可还顺利?”
“顺利。”闻霄应了声,把丁羽交给了宋袖,“这里确定能出城?”
宋袖道:“能是能。不过他走了,这洞很快就会被堵上。”
闻霄遗憾的笑了笑,“无妨,诸位君侯也不会委屈自己走狗洞。”
在这个静谧的夜里,不照川君侯就这么屈身从城墙根的狗洞爬了出去,一去不复返。
第二日,丁羽遭盗匪劫杀的消息引燃了整个京畿,谷宥怒气冲冲带人杀去茅屋,看到的只有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脸都被刮花。仵作验过,年龄一致,别的实在是分辨不出。
一时间,丁羽之死到底为何,成了诸位大人心头一块巨石。大家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谷宥下的毒手,也不禁为自己的安危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