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春，天街小雨
此时正值花朝节前夕，道路两侧店招挂满，花篮错落，各色时令鲜花丹翠铺陈，暗香浮动
偶有绿色半袖的货郎摇着拨浪鼓长声吆喝，引来一群稚童围绕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
李婉琴裙摆微动，走到一位卖花摊贩前，俯身拣起一支雪白海棠，正要细瞧花瓣成色，却一时不慎将其脱手。她蹙了蹙眉，忙弯腰去捡
忽地，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一个褐衣小孩重重摔落在潮湿冰凉的街道上，溅起的泥水顷刻间便让原本白璧无瑕的海棠半边沾泥，李婉琴虽急退一步，银鱼白的裙摆却仍溅上了几个泥点
她转头看去，只见原本人来人往的大道上不知何时有了一个空圈。一紫衣男子和一小乞丐正在争执，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那褐衣小孩
“不长眼的小畜生！知道我这衣服值多少钱吗？”紫衣男子胸膛起伏，伸出臃肿的手指，两个翡翠扳指紧紧嵌进白花花的皮肉里，“把你卖个千遍万遍都还不起！”
男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犹不解气，伸手猛地掐住乞丐脖子将其拎起。那小乞丐的衣服已然磨破，露出苍白瘦弱、麻杆似的胳膊
围观的妇人倒吸一口凉气，不忍地背过身去：“造孽呦，造孽呦，怎么就偏偏撞上了这个商老爷！”
一片窃窃私语中，小乞丐不住地挣扎，手忍不住攀上仍被紧紧掐住的脖颈：“对不起……”
声音细弱稚嫩，竟是十足的小女孩嗓音
男子一愣，随即咧开嘴：“你知道你这样的女拨子值多少钱不？”
他掏出两枚铜板，眼也不看地丢在地上：“就值这两个破铜板！”
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小乞丐猛地抓住男子手腕，在虎口处狠狠地咬了一口！
男子吃痛，力道不自觉一松，小乞丐顺势摔在地上，捂着脖子不断咳嗽，抖着缩成一团
眼看着男子气急，抬起蒲扇似的巴掌就要扇过去，李婉琴瞠大了眼，终是忍不住疾步上前，挡在两人之间：“稚子而已，公子何必与她计较？若是当街寻衅滋事，怕是会辱没公子名声。”
说着，李婉琴抬眼在四周望了一圈，男子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这才发现周围围观的人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一张张男女老幼的面孔上满是鄙夷之色，见他望过来，一屠夫还满脸凶相地呲了呲牙
“……”男子不自觉后退一步，咬咬牙踹了一脚仍缩在地上不断发抖的小乞丐后转身大步离开
小乞丐没反应过来，立刻被踹到一边。李婉琴连忙上去将她扶起，原本只脏了裙角的褶裙立刻蹭上了大半边污泥。李婉琴皱皱眉，拿出帕子低头擦拭，袖口在动作间不经意翻起，露出成色极好的佛珠手串
勉强整理好后，李婉琴抬起头，惊讶地注意到那小乞丐竟还没走，仍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李婉琴想了想，伸手准备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抚，不料对方几乎是下意识地抱头侧身一躲，避开了她的手
两人皆是一愣
小女孩抿抿唇，自这场闹剧以来第一次抬起头，露出灰扑扑、脏兮兮的脸，看不清面容
但她的眼睛却极黑极润，上弯下平柳叶一般：“多谢姐姐救我。”
说着，她低下头踌躇了一会儿，绞着袖口再次抬头：“我叫宋七，不知道姐姐叫什么名字？”说罢她又慌忙加上一句：“姐姐今天为了帮我弄脏了衣裙，来日宋七定当报答。”
李婉琴看了她一会儿，眼神慢慢软下来：“李婉琴。报答便不必了，相逢一场便是缘分。”
“小七——小七——”
见两人还在交谈，一旁巷口一个看起来比宋七大上几岁的男孩连忙蹦着冲这边挥手，面色焦急如火烧屁股。宋七往那边看了几眼，又仰头望了望李婉琴清丽秀美的眉眼，踟蹰不定
李婉琴眨眨眼：“怎么了？”
宋七飞快走过去，伸手勾住她的尾指晃了晃后立刻扭身冲到正等待着的男孩身边，两人碰面，小猫三两只似的凑成一团说了几句话便相携离去
李婉琴不由笑了笑，收回手回到卖花摊贩前，温声道：“麻烦郎君给我一个海棠花蓝。”
卖花郎“哎”了一声，麻利地挑出一个做工细致的海棠花蓝，笑道：“姑娘来得正好，这海棠花蓝刚好最后一个了。花朝节将至，最近生意可红火了。”
“是吗？此次花朝节刚好赶上那些仙人们下来广招弟子，大家许是想讨个好彩头吧。”
李婉琴说着，伸手去摸腰间荷包，指尖却传来异样触感。她一怔，立刻低头看去
*
宋七宋二刚走进巷子宋二就立刻抓住宋七的手左看右看，确定人没太大事后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我一巡街回来就听宋四他们说你冲撞了一个金袋子，可吓死我了！怎么样？有没有事？我这儿还有些上次剩下的草药等会儿回去给你敷一下。”
宋二宋七的名字都是负责管着他们的人贩子——青白眼取的，此人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取名也不分先来后到，就按年龄大小，是以宋二虽排名比宋七靠前，却是最晚被卖来的一个。因为来时已是明事理的年纪，时不时就跑到书院偷听，是宋七见过最有文化的乞丐，也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所以宋七也没有不耐烦，任由宋二拉着她转了几圈才挣开他的手，无语道：“我能有什么事？你巡街巡断腿了我也不会有事。”
宋二闻言长舒一口气，悬起的心终于安稳下来，眼睛雀跃地弯成月牙：“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吃饭去吧？”
吃饭在宋七这里是头等大事，于是她点点头，落后两步跟在宋二身后走进巷子
一进暗巷，一股挥之不去的潮霉气就冲入口鼻，夹杂着一股不明腥臭味，跟外面各色鲜花扑鼻清香天上地下。但两人挨着走，眉头都没皱一下，习以为常地越走越深
宋七盯着宋二的背，确认他不会突然转头后才隔着高高竖起的领口摸了摸已经开始发青肿胀的脖颈，又伸出紧握成拳的左手，慢慢摊开
沾着泥灰的手心里，赫然躺着两枚铜板、两个翡翠扳指和一个金丝刺绣的奢华钱袋
宋七瞧了半晌，攥紧掌心将其贴身放好，神色冰冷
坊间秘闻：
三个小乞丐，一个喜欢撒谎，一个不会撒谎，一个除非必要不撒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