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深渊，枯竭神魂。
传送阵法这个东西，传送别人容易，但要想传送自己就是难如登天。
陆奕没在天界牺牲过，不知道无尽深渊里面有什么，但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一同献祭的准备。
他想，好点能将白可送出去，坏点自己就陪他一起死，反正前后都不亏。
只是他没想到，这不亏也没落到他头上。
送走了白可之后，这些囚禁人的东西并没有如意料之中那样上来锁住陆奕，它们都顺着另一个方向涌去，似乎已经锁定了别的目标。
陆奕疑惑跟上，看到了已经跳下人间可能身死的前雨神。
陆奕：“这无尽深渊原来还连接着地府？”他看向那些停在雨神面前的黑色锁链，指了指道：“你养的？”
闻言，雨神盯着锁链看了半晌，回答道：“不是。”
“那它们怎么不攻击你？”陆奕飘着个魂问。
“……还差点东西，你肉身呢？”雨神回答并问道。
陆奕轻笑一声，而后指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道：“在那边，但是肉身眼睛看不清东西，还是魂魄状态好使。”
雨神不知被他哪句话逗笑，衣袖掩着鼻子笑了好一阵才道：“你现在可以试试了。”
“真的假的？”
“真的。”
说完这句话，雨神就推着陆奕往他刚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后面陆奕就老老实实在前面带了路，然而在他要回归肉身的前一秒，雨神突然伸手抓了他一把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我都要去送死了还问什么？”陆奕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但他心里清楚如果这是在肉身，自己可能已经被吓哭了。
谁想死，谁又不怕死？尤其是这种被万鬼蚕食的痛，谁能不怕？
雨神松了手，看着陆奕最后一缕魂魄归体，眼中再也含不住泪水。
他们都是在苦中作乐的平凡人，就算面上在怎么云淡风轻，他们心里也清楚，死亡本身就是一个可怕的存在，但贵就贵在有人敢直面死亡。
而这时候，牺牲也成了一桩美谈。
只是不管有没有这桩美谈，也会有人愿意牺牲，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然而正因为这么做是对的，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抢着去做。
能在这条路上看到这么多的同行者，好像连死亡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陆奕，活着吧。”
这场恐惧，让我一个人面对就够了。
黑色的枷锁，无数双黑手，还有那从地狱深处爬上来死死咬住别人双腿的恶鬼。
这是陆奕魂魄归体后肉眼所清楚看到的场景，就发生在雨神身上。
只一瞬，陆奕瘫倒在地，张着的口却始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果然，肉身只是个容器，灵魂才有感情，此刻有感情的容器留下了震碎心脏的眼泪。
悲到深处，会转化为愤怒，连陆奕自己都没有感觉，他声嘶怒吼：“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他“你”了半天，始终叫不出雨神的名字。
现在肉身是能看到场景，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场景……
他匍匐在地，满是泪水的双眼看着雨神那笔直的身影却尽是心疼。
“为什么是你……到底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雨神……”
“我叫……陆晚笙。”陆晚笙道。
陆奕一直留有的遗憾在此刻弥补后却尽是遗憾。
“谁要你的名字，陆晚笙……你一定要活着，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能不能……能不能让它们来缠上我？怎么让它们缠上我啊陆晚笙，你快让它们从你身上下来行不行？我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我求你快让它们下来……”
陆晚笙看着他，明明此刻她身上应该很疼，可她还能分出余力来对陆奕说：“我说了，它们不是我养的，你让我怎么让它们听我的话从我身上下去？陆奕……”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当看着陆奕的脸时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陆奕那张脸，从始至终都只会笑，很少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别的情绪，但此刻，他在哭。
“你骗人，明明他们之前都没有动你……”
“陆奕，你先起来，地上脏。”陆晚笙的最后一个字，极具忍耐，分明是痛到心头。
是啊，怎么能不痛？
迎接死亡的过程怎么可能不痛？
陆奕听话的从地上站起身，有锁链、鬼手的托举，陆晚笙比陆奕高了一点，也算平视。
陆晚笙道：“看吧，我现在比你高……”她疼的眉头一皱说话都有些吃力。
“你高……你比我高。”
陆奕第一次不注重形象，也不贫嘴、怼人，真的很少见。
陆晚笙只是一个简单抬手的动作就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指抚上陆奕的脸庞时，她笑了，道：“你，以后，要，好好的活，连带着我的，那一份，一起，行吗？”
陆奕连连点头，泪水也沾到陆晚笙的手上，真的是疼的受不住了，陆晚笙松了手，这个人在空中蜷缩起来，嘴上却还在道：“你，其实很，聪明，聪明到别人的，一举一动，你都知道，要做什么，所以你一，定很疑惑吧，疑惑我为什么要跳，入人间，自寻死路，我其实，一早就算好了，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去，去验真这个想法，幸好，我的想法，是对的，因为我看到，新的雨神上来了，我少的一魄，一直都在你身上，所以这里的，鬼怪没有动我，它们只需要神魂和肉，身完整的人，少一样，都可以活，所以我都，算好的，要是他没有带走你，的一魄，我就会用阵法，强制剥离，你怎么着，也不至，于去死，我厉害吧？”
陆晚笙的气息逐渐微弱，血腥气也在不断扩散，后来，陆奕只能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消散，化为乌有。
死亡，真的很可怕，那种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亲身体会那种痛，是一种刑法。
然而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看着别人死在自己面前。不管是亲疏远近，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些影响。
陆奕更甚，他的手里攥着虚无。
“你比我厉害……陆晚笙。”
无尽深渊是个冰冷的刑房，没有生机，陆奕在里面呆了三个月才被排斥出来。
当时是个漆黑的深夜，若非脚下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陆奕甚至都怀疑自己还身在无尽深渊里。
头顶是一轮被黑云遮盖的月亮，从浮云的边缘透出一点黄色的光来，让人知道它就在里面。
等黑云拂过，月光照映大地，才发现这个地方竟干旱如人间。
陆奕的顿停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真的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惊，但是最后他没有选择回到天界，而是在原地搭了个简陋的小房子，里面没有床，但周围全出干草，随便扯几株打掉沙子就是个可以坐的地方，再放下破布，这就是方与外隔绝的小天地，陆奕就坐在里面修行。
这方干涸的天地里只有干涸的灵气，甚至于刚连接上准备修炼，灵气就已经用尽，努力了许久，陆奕才终于摸清了其中门路，在这里修行不能一味的追寻灵气，需广纳八方之气，海纳百川，放走无用之气，吸走有用之气才是此地的修行之道。
找到了门路，这里的修行也不能懈怠，等他觉得吸纳得差不多了时，天已经蒙蒙亮，日月交替之时，是阴气和阳气最盛之际，两两相撞就能产生更多的灵气，陆奕借这灵气又修炼了一阵才依依不舍的走出，仔细观察了下周围。
只是这刚出去就看到了眼前惊人的一幕。
一群人模人样的妖族成群结对的在屋外打坐，周围还有一群疯狂四散的鬼魂躲着阳光，杂乱中透露着有序，陆奕震惊了一瞬就给它们头顶罩上了一大片阴影，将所有人覆盖其中。
四散的鬼魂停下脚步，打坐的妖族睁开双眼，看了看头顶，又看了看周围，终于找到了这片阴影的来源。
陆奕笑着走近还不及开口，一群妖鬼就嗖的一下聚到一起，共同面对这个陌生人。
陌生人见状突然停下脚步，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回了小房子，留下一群妖鬼呆愣片刻……半晌……许久他都没出来，众妖鬼也就继续开始修炼。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它们修行也好了，一群妖鬼就乌泱泱的来到陆奕门口站着，十几个身影不知道在做什么。
陆奕这边也暂停了修炼，看着帘子上面漆黑的人影本想挑逗一番，但想到刚才它们那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心里想想还是算了，他掀开帘子，十几只妖鬼连退数步开始报团搞对立，陆奕哭笑不得，问道：“有事吗？”
十几只妖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搡着别人给陆奕拜了一个，转身就飞速跑开，陆奕望着它们远去的身影，转身收了法力。
第二日，天还不亮，陆奕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掀开帘子一看，大群妖鬼嗖的一下开始报团搞对立，相比于昨日，眼前的数量要多上一倍不止，其中还有些年龄较长的手放在孩子肩上，明明自己也怕的不行，却还是要保护孩子，而昨日来的就是这些孩子，它们一对上陆奕的眼神就轻点一下头，像是在问候，陆奕也没有多问，只是在太阳出来时默默的给它们覆上了一片阴影隔绝阳光。
后来的日子里，这些妖鬼都会出现，陪着陆奕一起修行，陆奕都来者不拒，妖鬼神渐渐熟络起来，有些时候夜里，它们也会来找陆奕，要么是送吃的，要么是送东西，但这天夜里，妖族一只较为年长的白发老者突然约陆奕去了远去的后山，远离人群。
妖族老者笑着看着陆奕，又看了看星空，面容慈祥，语气温和道：“孩子，你修行多久了？”
陆奕同样抬头，声音轻缓答道：“差不多八百年了吧。”
“八百年……”老者感叹“那确实挺久的，还没飞升？”
“……没，资质不够。”
老人轻叹一声，俗话说得好，越大年纪的人就越是忧心小辈们，怕这样怕那样，怕他们过不好，怕自己话太多，但还是忍不住要多说两句。
好像只要自己多操心一点，小辈们就能少操心一点。
而现在，陆奕就是那个小辈。
老人道：“飞升是条漫长的道路，唯一的缺点就是路太长，走的人看不到尽头了就开始迷茫，止步不前了，而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飞升，你看你连自己的迷障都剥不开，还谈什么飞升天界，普度众生？”
陆奕点头赞成，老人又道：“真正想要普渡众生的神不会安生在天界，他们应该游走于这人世间亲眼看看这些苦难，在亲身体会，否则又怎知这世间疾苦，你说是不是？”
陆奕反驳道：“天界有规定，神仙不可沾染世俗，再者你说人间疾苦，那是因为你身在人间，也只看到了人间，你只知道人间疾苦，却不知道天界也有自己的苦难，难道就因为人间受苦之时神仙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就要因此被安上这无用的骂名吗？凭什么？这是污蔑是无知。”
陆奕说话时语气坚定，老人听的一愣，却也只是笑着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道：“什么叫沾染世俗？”
陆奕：“被世间的平常俗事牵绊改变叫沾染世俗。”
老者：“可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世俗一说，世俗只是人们**的雅称，而被**蒙蔽失去了原本模样的人才叫沾染世俗。”
陆奕：“有什么区别？”
老者：“我问你，你为什么而飞升？”
陆奕：“因为众生疾苦。”
老者双手一摊，一脸了然对上陆奕的视线道：“你看，说的好听点是因为众生疾苦，可实际上你就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
陆奕：“不是。”
老者：“那我问你，你飞升最先高兴的是不是你？”
陆奕：“是，可那不一样。”
老者：“有什么不一样？”
陆奕突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反应过来道：“你在牵引话题，我们刚刚可是再说人间和天界的事。”
老者：“我知道，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聊这事吗？你敢说你高兴不是受世俗所染？”
陆奕：“那你刚才不是说世俗就是**吗？高兴是**？”
老者：“高兴怎么不是**？”
陆奕：“高兴能是**？”
老者：“那你说你是不是想高兴？你都想高兴了那算不算**？”
陆奕眼看说不过只能妥协，道：“嗯，你说的都对。”
老者：“不是对不对，这就是真理。”他再次抬起头看着星空道：“沾染世俗本就必不可免，这一规则也本就是天道规则的漏洞，规则本身是为了约束好人，惩罚恶人，可若规则出错，则好人变为坏人。你说我身在人间也只看到了人间疾苦，确实是我目光短浅，我承认，但我也想问问那些神仙，既然都已解决了当下的困境，又为何不来看看这人间的疾苦？你说是不是，陆奕……神君？”
陆奕一脸了然，问道：“您是？”
老者摆摆手：“什么都不是，老夫只是想告诉你，既然选择了留下来，就要目光长远，日后妖族不会再来找你，你要真是心中清明者，便请亲身去往北面的北临国一趟吧。”
“前辈。”
老者停下脚步，背对着陆奕微微侧头问道：“还有何事？”
陆奕躬身行了一礼问道：“请问前辈，怎样才算心中清明？”
老者没有作答反而反问道：“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奕：“好人。”
老者：“那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别的无需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