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霎那，就认了出来。
“黎沉？”
他的声音……
关梨眼眶一红，她不用看见，就知道黎沉一定伤得很重。
“黎沉！”她使劲爬了过去，触碰到他的手指时，她吓了一跳。
那手指冷得不像是个活人。
顺着他的手摸上去，一股触电的感觉瞬间麻了她的手臂。
电流？
他又遇到死对头了？
当初在承苍殿的密室里，她就发现他身上有电流的伤痕，她猜测是他的死对头干的。没想到来到极北之地，仍旧遇到了死对头。
她把手按在他的心脏位置，使用春族的治愈术给他治疗雷电的伤害。
黎沉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
“你……”她愕然。
“先出去。”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
黎沉警惕地抬头，瞥向四周蠢蠢欲动的魔气，一股灵力自他的体内迸发而出，把那些想要再次靠拢近的魔气涤荡开来。
口中一阵腥甜，他望向关梨，不愿再看见任何担忧的情绪，污染了那张娇俏的脸，他生生把血咽了下去。
关梨扶起黎沉，准备往外走，然而，黎沉却忽然反手把她一搂，身形一轻，像是躲避什么东西似的，带着她，使尽最后的力量，踏空而去。
他们落地的时候，关梨感觉到脸上落了几片冰冷的雪花。
他们已经到达了外面。
一落地，关梨就感觉到腰上的手，徒然一松，黎沉松垮垮的身体往她肩膀上一靠。
她急忙撑住了他的身体，微弱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子上，黎沉变得沉重了起来。
脚下的雪厚达膝盖，关梨挪不动脚，身子一斜，两人一起倒在雪地上，深深地埋入积雪中。
“黎沉！你还好吗？”
人没有醒，关梨窝在雪地上，感受到天空中不断落下来的万冻雪，一点点地覆盖他们。
黎沉如今的情况，恐怕抵挡不了万冻雪的寒气，而她的中级屏障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雪如尘不知去了哪里，他说过他会回来，可是黎沉的伤一刻也等不及了。
她苦笑了一声。
一个身受重伤患者，一个修为低微的瞎子，他们能活着走出去吗？
轻吐了一口气，关梨颓废了片刻，便振作起来。
她必须要救活黎沉，不然他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
她懒得动弹了，就地给他治疗。
源源不断的春之力传入他的体力。
她这一次，把自己的本源之力，连同治愈术一起输入了他的体内，极尽全力、毫无保留地救治他。
第一次，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不断被掏空，好像是整个人都在虚化似的，一种虚幻的感觉袭来，整个人轻飘飘的，身体的重量轻如白云，慢慢飘上了云端。
她的脸色逐渐苍白，体温急速下降，快要到极限了。
生死只一线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旁的人，用力握紧了她的手，霸道的力度把她的手从他胸膛上挪开，灵力输入被强行中断。
关梨下一瞬失去了意识。
黎沉的手是颤抖着的，掌心中的柔荑慢慢失去了人的温度，像抓不住的流沙那样，慢慢流逝。
他抬头看去，娇小的人儿躺在他的怀里，生命几乎流失殆尽。
心脏某处隐隐作痛，刀刮似的，让他几近疯狂。
他坐起来，把她整个搂入怀中，紧紧抱着，像是害怕她会飞走似的，他抱的很用力，恨不得把她揉入自己的身体。
冰凉的脸庞贴在他的颈脖上，黎沉低头看着虚弱的她，仅有的微弱呼吸证明她还活着，他心中一阵苦涩。
他低语苦笑：“傻丫头，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为什么帮我？”
怀中人眼睛紧闭，长长的眼睫上，结满了霜花，原本冻红的脸蛋，如今苍白如纸。
她的本源之力让他慢慢缓了过来，身体开始回暖。
他伸手轻轻捂住她的脸，把自己身上的温度渡给她。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当初替她挡雷劫，只是受苍生道的影响，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而已，换作别人，他也会一样对待。
可是后来，他的心隐隐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情，一种除怜悯之外的感情。
刚开始，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直到看见她耗尽自己的本源之力，只为了救醒自己，他才猛然发现，这份感情到底是什么。
每一个修苍生道的人，都会自觉封闭自己的情-欲，远离红尘。过去的一千年里，他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春族姑娘手上。
原来情早已默默萌生，而他却懵然不知，待发现时，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
园子内绿意撩人，招来了一对翩翩缠飞的蝴蝶，落在粉白的海棠花上，吸食花蜜。
雀鸟立在枝头上，吱吱喳喳地唱歌。
屋子内的床塌上，关梨的眼皮动了动，朦朦胧胧中，她竟然听到了雀鸟的叫声。
她许久没有听到雀鸟的叫声了。身困苍北境数月，她只能听到雪鹭粗陋的叫声，窗外什么时候来了一只雀鸟？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入眼便是陌生的环境。
素净的床帘，暗红的漆木床，青瓦白墙。
这里不是冰宫！
关梨从床上弹了起来，环顾四周。
屋内家具简陋，只有一个梳妆台和一个红漆衣柜。
一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走过去，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绿意盎然的园子，绿树红花，蝴蝶双-飞，莺雀鸣叫。
淡淡的微风吹来，她深吸一口，浓浓的春意沁入心脾。
她很久没有感受过春天的气息了。
这里是青苏境？
她竟然回来了吗？
“吱呀”一声，园子外面的柴门被推开了。
这屋子还有别人？
关梨急步走出房间，迈入园中，走到海棠树下时，便看清了来人。
黎沉穿着一身简朴的玄色长袍，袖领上没有六凌冰花的点缀，只有简朴的波浪纹修饰，是民间常见的款式。墨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发冠上别着一支简陋的木簪。
对比以前的打扮，他这副装扮实在是太过低调，咋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平民。
虽然他的气质依旧那么出众，可是……关梨的视线移到他的手上，他手里提着两条鱼。
高高在上的冬族之王、不可一世的冰魔黎沉，居然提着两条鱼，这怎么看都和他的气质不相符。
黎沉的目光不会转动了，眼前，海棠花下的伊人，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如画的眉黛，如玉的身姿，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让他心蹦乱跳。
这些日子，他日日守在她的床头，盼她醒来。可她却如娇羞的昙花，迟迟不愿睁开杏眼。
为了让她早日醒来，他来到了苍北境和燎阳境的边界，寻找了一处冬夏相叠的地区。
这里的气候既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天气和春族的青苏境极为相似。
他赶不及去青苏境，从极北之地到青苏境的距离太遥远，他怕他还没赶到，关梨就死了。
日日守候的人终于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黎沉的脚步忽然不敢向前了。
因为睡了太久，关梨的记忆到现在才慢慢回来，猛然想起她昏迷前发生的事。
雪如尘失踪，黎沉重伤。
现在看见黎沉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精神抖擞，身姿挺拔，身体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可是雪如尘去了哪里？
关梨脱口而出道：“雪公子呢？”
已经摁下激动心情，勇敢走过去的黎沉，闻言脚步一顿，停在了几步以外。
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
她醒来第一个关心的，不是他黎沉，而是雪如尘。
黎沉双眸中闪过一丝失落，腿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只默默地看着她，眼中暗含的情绪深深埋了下去。
他冷静道：“他回去了。”
“真的吗？”关梨挠了挠头，总觉得雪如尘不告而别，是另有隐情。他曾经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
黎沉面无表情，点点头。
关梨将信将疑。
身子太久没活动，她觉得腰酸背痛，伸展了几下，问道：“我睡了多久？”
“十五日。”
简单明了的回答，不愿多说一个字，关梨在想，即便是穿上了平民的服饰，黎沉仍旧是那个高冷桀骜的冬王。
“今天吃鱼吗？”她走过去，戳了戳圆碌碌的鱼眼。
“嗯。”黎沉应了一声，“你刚醒，先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关梨望着他走进了厨房，心中总有一股诡异的感觉。
堂堂冰魔黎沉真的要亲自下厨吗？
她双眼冒了光，能吃到冰魔亲手做的饭，这世上恐怕只有她一个吧！
关梨非常高兴。
黎沉做的饭竟然意外的好吃，鱼肉鲜甜美味，还是剔了骨头的，鱼头汤味浓可口。她真没有想到，黎沉还有一手好厨艺。
她胃口特别好，把几盘菜全吃光了，黎沉却吃得不多，干看着她吃了。
关梨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吃相很难看，才会引来他一味的注目，照了镜子后，她放心开吃了。
吃完以后，黎沉居然像个煮夫一样，自觉地去洗碗了。
关梨觉得自己倍感荣幸，是因为生病了，才有这样的待遇吗？
午饭过后，她在园子内闲逛，看见角落里蹲着一只白绒绒的家伙，若不是它的两只耳朵抖了抖，她还以为是个死物呢！
她拎起来一看，圆滚滚的身体长满了白色绒毛，体型非常可爱，但嘴巴上却布满了牙齿。
竟然是缩小版的御雪兽。
看见了关梨，御雪兽竟然耷拉起耳朵，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还有水光，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以前，它一见到关梨，总会露出一副凶狠的表情，鼻子哼气，眼神锐利，没一点好眼色。
如今却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气势，在她面前完全硬气不起来。
后来，她才知道，是黎沉教训了它一顿。
那天在极北之地，它没能保护好关梨，害她被魔鹰叼走了，这是严重的失职行为。
黎沉两人从冰窟出来后，御雪兽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然后它就被狂揍了一顿。
关梨昏迷的这段日子，御雪兽夹着尾巴做兽，小心翼翼地讨好黎沉，为了赎罪，它每日都要为关梨采撷各式各样的鲜花，放在床头，供她吸纳春之力。
关梨醒来，御雪兽如获大赦，瞪着大眼睛看着她，耳朵始终不敢立起来。除了黎沉之外，它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谁怂过，经过这次的事，它怂的名单里，加上了关梨的名字。
往后的几天里，关梨出门闲逛了几天，发现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叫隅荼的小镇。
隅荼小镇地处偏僻，风景优美，因为山林众多，因而春之力浓郁，确实是个很适合她修养的地方。小镇叠加了苍北境的冷和燎阳境的热，形成了春天气候。在青苏境以外的地方，出现春天气候是极其罕见的。
这么罕见的地方，竟然被黎沉找到了。
黎沉这几天一直陪着她闲逛，她要去街上逛集市，他也跟着，寸步不离，像是怕她在街上突然晕倒似的。
关梨买了一大堆东西，夏蝉翼做的雨伞、莲星角做的糖葫芦，还有许多小玩意。
黎沉跟在后面，成了搬运工，大包小包地挂在身上，关梨看了笑得直不了腰。
对待病人，他可以说很尽心尽责了。关梨姑且认为，是她救了他，他才对她那么好。
园子外面有一条小溪，这一天，关梨坐在溪边上钓鱼，一只青蛙浮在水面上，睁着大眼睛看向岸边的人。
御雪兽蹲在关梨身旁，和青蛙大眼瞪小眼，瞪的时候，嘴巴上口水滴答，流了一地。
关梨轻笑：“想吃？”
御雪兽猛点头。
“青蛙我就抓不到了，给你鱼吧！”
她把钓上来的第一条鱼奖励给它。御雪兽开心得裂开大嘴巴，大快朵颐。
一连几次，她钓上来的鱼，都给了它。
“你是猪吗？这么能吃。”
“嗷！”
黎沉立在柴门前，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笑声不含半点杂质，像春天初开的梨花，洁净如水。
即便身体受了重创，几乎殒命，她依旧乐观面对，坚强而又烂漫，笑容从不因为苦难而变质。
她就是这么美好的人。
而他……
他的内心污浊，满手血腥，身为苍生道传人，却杀人无数。
众人都说他是个魔，他曾反驳，与命运抗争，然而上天就是那么爱跟他开玩笑，他真的有了一个魔物系统。
一个随时会让他发疯的魔物。
与她相比，他就是个污秽的人。
如果他的世界不曾有过这些，是不是他就能和她相守到老？
就在此地，就在这个小屋里，与她过简单的田园生活。
手里捏住信简，她的身体已经养好了，有些事情该去做了，他缓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