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跪趴在空阔的院子里,羽翼尚未丰满,骨架尚不成熟,只有一双眼睛清明澄澈。
秦既白执拗地昂着头,从未有过的毫不退让。
秦铁牛被这双眼寒得一怔,胸口怒火腾一下烧得轰烈,他咬牙切齿,脸部线条变得极端扭曲,后背仰弯成一把反弓,猛然扬起棍子。
一道震鸣与秦既白的闷哼一同响了起来,大门自外被人一脚踹开,裴松就站在门口,他背着光,粗声喝道:“别打了!”
院子蓦地静了下来,只有木门拍打着院墙砰啪作响。
邹阿婆自裴松身侧猫腰钻进来,小脚碎步地跑到秦既白跟前,一见这场面,她惊得直跺脚:“天爷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她看向秦铁牛:“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娃儿从小没了娘,他苦啊!”
邹阿婆同秦既白的生母荣氏有些情谊,荣氏病重时,担心秦铁牛一个汉子手脚粗笨难过活,便托她平日里多顾顾娃儿。
可她一个妇人,家里那一摊子烂事已经焦头烂额,对秦既白实在有心无力,能做的不过是偶尔送些饭食。
眼下这个情况,她心里门清,可自己毕竟是外人,不好摊到明面上生说,心疼紧了,也只得搂紧娃儿唉声埋怨,能拦一时是一时。
果不其然,秦铁牛有些挂不住脸,他扔下棍子,口里却还骂骂咧咧:“别以为有了靠山这事儿就完了!糟心东西!”
秦既白下意识抽抖了下,邹阿婆再忍不住,破口大骂:“秦铁牛你黑了心肠啊!荣芸操持家也小十年,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她命苦就留下个娃儿,你做啥容不下他!”
秦铁牛急头白脸:“他娘命短,还、还不是因为他!”
“你胡说八道啥!”
见状,卫夏莲立刻坐不住了,她吊着脸抓起扫帚,朝着小儿子秦镝英就招呼了过去:“赖你!都赖你!叫你阿爹难做!叫外人平白看了笑话!”
扫帚裹着风,拍砸过去一阵嗡鸣,看着声势浩大实则并不多疼,秦镝英仰起头开嚎,哭爹喊娘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铁牛瞧着心疼,忙把小儿子拉拽到身边,又抢下卫夏莲的扫帚丢在地上,将人搂紧了:“你有了身子不能动气,抻到肚子咋办!镝儿才多大,你干啥同他置气!”
“我没用,是我没用!我就不该生他!”卫夏莲头一偏,歪在秦铁牛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我心狠,是实在没法子了!我一个当娘的,你要我咋办!冬生没留住,肚子里这个也不要了吗?!”
一提这事儿就来火,秦铁牛扭头看去秦既白,见人被邹婆子护得死紧。
他冲过去,将邹阿婆扒拉开,一把将秦既白扽了起来,反身就找棍子抽人。
大病未愈的单薄汉子一个踉跄,险些栽在地上,秦铁牛气得抬腿就是一脚,踹得秦既白直接跪了下去。
邹婆子急得大叫,还没爬起来,“砰”的一声大响自耳边炸了开来,她震惊地扭头看去,就见裴松不知道啥时候捡了那根烧火棍子,照着石磨砸了个粉碎。
过火烧久了的木头脆得不行,这一下渣子飞得满地狼藉。
裴松摔下手里的半截,指着秦铁牛就骂了开来:“你脑子里是不是糊了屎,有这么当爹的吗!你瞧不出来他病得厉害,这么打他是不想叫他活了?!他只是没了亲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也死了亲爹!”
秦铁牛被骂得一怔,面红耳赤就要还口,裴松压根不给他机会,他嘴快得刀片似的,扭头朝卫夏莲骂了开来:“你这做娘的也是满嘴仁义道德,实则黑心歹肠!就知道挑事儿!”
“假模假式地嫌亲生儿子念书花销大,好叫旁的没处说嘴,想着你多深明大义呢!实则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要真替家里考量,咋不叫他辞学啊!”
手上沾着木屑渣子有点难受,裴松往裤子上狠抹了一把:“谁人不知上书塾最是费钱,先不说束脩,一方砚台就能换一吊肉,你家大儿子病都没瞧好、瘦得麻杆一样,你倒只顾着叫小儿子念书奔前程!好好好当爹的要打死亲儿子,当后娘的更要病死他,秦既白才十七,你们蛇蝎心肠都要叫他死!”
“你、你放屁!”卫夏莲自秦铁牛怀里爬起来,一改往常柔弱模样,手指着裴松一阵嚎啕,“你哪只眼睛瞧见我要病死他,我怎么没给他瞧病了?乡里乡亲可都看着的!”
她没底气,抖着嗓子朝秦既白喊起来:“我可是给你喝药了,你自己身子骨差,这也能赖我?!”
从始至终,秦既白的目光都没从裴松身上移开过,眼下被人质问起来,他才缓缓扭过头,朝卫夏莲看了过去。
一双狭长眼,像是开了刃的刀,锋利且漠然,他那眼神,不带丝毫的温度,冰凉的不似在看人。
卫夏莲被他这眼神剐得一抖,可话已出口,场面必得撑住了,况且以秦既白的窝囊性子,平日里便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现下更该是啥也说不出来。
她拉下嘴角,惺惺作态地朝他温声问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倒是说说看我可有假话?!”
秦既白冷冷瞟她一眼,沉默地抽回了视线。
年前隆冬,秦铁牛带着他同几个老猎户一道进山打猎,正遇上暴雪,上山一趟不容易,吃用都得提前准备,因此猎不回本秦铁牛如何也舍不得走,山穴里忍饥受冻挨了一个来月,回来他便一病不起了。
卫夏莲抠抠搜搜的舍不得花钱,拖了三日,见他出气多进气少,才拖拖拉拉请了个老郎中。
农家人过日子,铜子得掰碎了花,更何况这回进山赶上雪虐风饕,他们一行只猎得两头獐子并些小兽。
当朝在册的猎户需要按年缴纳皮毛、筋角赋税,刨去这些开支,能分到手里的银子没剩下多少。
卫夏莲本就嫌他多余,而今汤药又极费钱,不过两月余,家里就不肯给他治了。
卫夏莲不愿做恶人,叫秦铁牛传的话,那会子秦既白正坐在院子里编筐,他向来少言,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按常理说,一个风寒,喝了两个月的药也该好得差不多,可他却咋也不见起色,成日病恹恹的。
秦既白以为是自己底子差好得慢,谁料一日在村头又遇见了那位郎中。
他本来就是抽高的年纪,吃喝跟不上,又被病累着,瘦得不成人样。
老郎中吓了一跳,絮絮叨叨说开来,他才知道卫夏莲只在郎中这抓过两副整药,其余时候挑挑拣拣买些便宜药材,问起来只说娃儿他爹山里采回来不少,不消再抓了。
秦既白想起那变了色的汤水,拳头攥得死紧,卫夏莲估摸他瞧不出来,一副药煮了几遍不说,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吃不死人就成。
可他知晓这些,竟是连讨要说法的力气也无,这个家早将他划成了外人,就是同阿爹说了,他也只会打骂他不知好歹。
秦既白想起这些,不由得低声笑起来,可却是越笑越苦。
许是见他久未言语,卫夏莲像是得了势般梗起颈子,朝裴松肆无忌惮地讥讽起来,她拍着胸脯子,情真意切:“我才是他娘,怎么可能薄待他,倒是你这不知道狗头嘴脸的东西胡乱咬人、满嘴喷粪!”
裴松气得想笑,他自小失了爹娘,又拉扯着弟妹过活,一家子苦水里泡大的,穷得揭不开锅时,一块洋芋三个人轮流啃,生怕对方饿着,都不敢咬大口。
这么难的日子他们兄妹仨也能同甘共苦,这咋到了秦家,就成这样了?!
他愤懑地浑身发抖,卫夏莲一看占了上风,更加来劲儿:“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哑巴了!”
她上下打量了番裴松,终于从他那副结实的身板上瞧出了端倪:“哎呦呦我当是谁呢!你就是那个裴松吧?前脚才拒了亲,后脚就来我家逞威风了!”
“一个嫁不得人的破烂老哥儿,还挑三拣四上了,你哪来的脸?!”
嘲讽犹如唾面让人无地自容,裴松手攥成拳,牙根咬得生疼。
他想他真是疯了,明明是来还银钗的,咋就忍不下性子,炮仗似的搅和进来了,别个的事,就是再恶心人他也不该管的,天底下苦难事多了去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啊就想匡扶正义。
没准儿过两天,人家关起门来又相亲相爱,他倒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正后悔,一道声却自耳侧幽幽传了过来,秦既白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一双眼阴翳沉沉:“你没薄待过我?那你敢拿肚子里的孩子起誓,端给我的汤药里从未动过手脚吗?”
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卫夏莲却是一脸震惊,她喉咙口呜呜咽咽,憋得满面通红。
就在这时,“咣”的一声闷响,秦铁牛照着秦既白的后背飞起就是一脚。
他尤不解恨,咬牙切齿地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蒲扇大的巴掌狂砸过去:“你失心疯了吗!拿这种话咒你弟弟!”
“秦铁牛!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卫夏莲厉声尖嚎,“今儿个你必须给我个说法!要么他滚!要么我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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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要么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