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有个不成文的风俗,双生子会给家族带来不幸,必须留一个弃一个。所以双胞胎里后出生的白微差点被闻讯赶来的长老掐死,要不是白族长昏昏沉沉间听见了她的哭声,不顾虚弱的身体苦苦哀求,她指定活不成。争论了很长时间,长老才退而求其次让她送走一个孩子。到底是血肉至亲,叫她舍了哪个她都不愿意。
那天天音寺的佛子恰在白氏做客,不忍见骨肉分离的惨状,主动提出给白微算一卦。佛子不会算卦,装模作样掐了半天手指,连算三次,然后告诉长老白微未来贵不可言。
这卦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算卦的人。作为天道尊崇、不容怠慢的存在,天道绝不允许有人无视佛子的话还阳奉阴违。
这一点白氏被天雷追着劈了几次的某些前任长老应该深有体会。
长老本来想借着亲自教养白微的理由暗地里痛下杀手,但佛子那句话一说,只要他们动了杀心,晴空万里立马变成乌云密布。长老不信邪,动了几次手,被天雷追着劈了几次后才老实下来。
白微前期演得一手好戏,任谁看都是个柔弱无害的病美人。明明是个天生怪力能手劈板砖的狠人,在长老的高压教育下硬是装成了弱柳扶风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效果很显著。
长老很快就齐心协力把白微推上了少君的位置。那时他们是真的认为自己做了一个英明的选择。比起活蹦乱跳不服管教的白昭,正常人当然会觉得柔弱无害温和怯懦的白微更适合做傀儡工具人。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比起稀里糊涂上位完全不管事的白族长,白微简直是另外一个极端。
她虽然管事,但更多的时间是在挑事。
扶她上位的理由很快就变成了被她桎梏的理由,他们当然意识到不能让白微继续下去。但很遗憾,白微于修道一途的天赋鲜有敌手。
在意识到白氏那些不听话的人里可能并没有能轻松制服她的人之后,白微就放弃了从长计议攻心为上的打算,直接不讲道理地武力镇压。早期长老为了挟制白微制定了很多针对她的稀奇古怪的规则,白微掌握实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照搬那些规则逼迫所有长老遵守。稍有不从,轻则以各种各样的完美名目削减份例,重则当众接受一顿来自晚辈的名为讨教的暴打。
一言以蔽之,白微掌权后从白氏长老的心腹变成了心腹大患。
如果白微愿意老老实实做这个少君的话,很多事情可能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家族早早为少君规划好了以后的道路,包括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走,漫长的人生就这样被规划成了一条可以望到尽头的路。白微不愿意顺着这条路安安分分的走到尽头,她像一只自由的飞鸟,追着她的道义无反顾地往前跑,不愿意为了任何人停留。
白微离开那天,白昭去送她。
白昭在哭,白微却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她没有安慰痛哭流涕的白昭,只是很冷漠地陈述客观事实:“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像我这种没有什么道德感的人,长期身居高位,太危险了,我会忍不住彻底毁掉它的。”
白昭落了泪:“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白微漫不经心地笑:“我没办法继续粉饰太平下去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再待在这里,我会疯的。”她的眼里倒映着白昭身后的景色,白昭紧紧盯着她看,白微看似在看她,眼里却根本没有她。白昭咬了咬干涩的唇瓣,又委屈又难过,终究转变成一声无能为力的叹息。
总不能折断飞鸟的翅膀。
白微是在两天以后赶回来的。
白昭眼巴巴在门口等了很长时间,一见到白微就热泪盈眶地扑了上去。白微刚张开双臂,就眼尖地看见白昭裙摆上不知从何处蹭的一块灰。她迅速伸出手推开白昭,嫌弃道:“不许过来,你这家伙是刚从泥坑里爬起来吗?”
白昭:“……”
白昭没想到再次见到白微,白微对她会是这种态度。她预先设想了无数种久别重逢的场景,甚至自己进行了很多友爱的肉麻的对白,结果白微张口就是一句你这家伙是刚从泥坑里爬起来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你亲爱的姐姐,你知道她为你要死要活多少次吗?
白微将视线从裙摆上转到白昭参差不齐的那片头发上,嫌弃地啧了一声:“步微云怎么也不拦着你,本来就傻,头发还搞成这个鬼样子。”
白昭敛了笑,西子捧心状,委屈巴巴道:“多日未见,你便一定要戳我的心吗?”
白微不为所动,她斜睨了白昭一眼,根本不在乎孪生姐姐突如其来的伤感:“我几天前刚把你从蛇窝里捞出来,你当时睡得像猪一样。”她看了看突然心虚的白昭,眯起眼睛:“你不会觉得是步微云把你捞起来的吧?”
白昭避而不答,反问道:“你明明在,为什么要把我丢给她?”
白微理直气壮道:“我哪有钱给你看病?路费都是从步微云那里薅的。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中毒身亡,只好含泪将你托付给步微云,顺便再借一笔盘缠。”
白昭眼皮跳了跳,深吸一口气,表情复杂道:“我就说为啥每次问你有没有钱,你都说生活富足,合着您把步微云当成私人医馆和金库了。你借了多少钱,我替你还了。”
白微回想了一下,诚恳道:“我真的记不太清了,你按照我之前的花销给吧。我说还有钱,你就真的一文钱都不支援我。在外两年,我还能活着真的就全靠步微云积德行善。”
白昭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生财有道,合着是交友有道。你这般造作,大祭司都没打死你,可见她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欠款我给你还,以后每个月我也会按时给你借钱,别可着大祭司一个**害了。”
白微摊了摊手:“我收获了钱财,她收获了功德,你情我愿的事情,这么能叫祸害呢?”
白昭:“……”
如此功德,大可不必。
白微道:“作为补偿,我义务帮银迢台降妖除魔。出现棘手的大妖,她如果没时间,就会传信给我。”
白昭深吸一口气,不愿意继续说下去,她换了个话题:“大祭司有说此行为何去那个天音寺吗?”
白微道:“那里是历任佛子的居所,慕思尘是下一任佛子,他当然会在那里。你剃人家头发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没多大事,纯属是顾酩照挑软柿子欺负。”
“我们去那里,是为了取回上任佛子的丢失的信物。慕思尘是你间接引渡的,也算与你有缘,真能取回也算一桩善果。”
白昭嗫喏道:“我还以为真要想办法让他还俗……”
白微叹了口气:“这事步微云没给你解释也情有可原。上一任佛子楚嵩,就是遇天命之人而还俗的那个,是她外祖。你总不能强迫人家给你讲她外祖的爱情故事吧。”
说到这里,白昭差不多就全明白了。
白微来时天边尚有几颗暗淡的星,此刻却是天光大亮。她看了看天色,不耐烦道:“步微云怎么还没出来,再拖下去我们晚上要在荒郊野岭睡了。”
白昭于是自告奋勇去找步微云。
开门的是楚齐,眼尾带了些红,似乎是刚哭过。紧接着,白昭看到了环坐在桌子三面的三个人。
左边那个少女一席青衣,墨发高束,凤目盛满细碎的星光。见白昭看向她,她笑着挥了挥手,露出浅浅的酒窝。右边那个则是一袭黑衣,白玉发冠,一双狭长的杏目中邪气四溢。看清来人后,她稍一颔首,随后便懒洋洋地移开了视线。
一个清雅,一个艳丽,两个都是不可多得的好相貌,白昭看了都得夸一句齐人之福。
但坐在两个人中间正对着她的是步微云。
白昭现在的心情有一点微妙。
“稍等一下,我还需要交代些事情。”
步微云恍若未觉般偏了偏头,匆匆露出一个微笑后,就继续低头在书上勾勾画画。三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似乎在争论些什么。
楚齐盯着白昭,幽幽道:“阿姊为什么宁愿带你出去都不带我。”
白昭眼皮跳了跳,实在没想到楚齐会在这方面斤斤计较,她苦着脸道:“……又不是出去游玩,你羡慕个什么劲?”
楚齐啧了一声,凑过去笑盈盈道:“啧。青衣服那个是九长老陆倚秋,黑衣服那个是右祭司南宫蔓。选哪个不比死磕我阿姊来得实在?”
白昭:“……”
确实实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稍有不慎,直接送走。
因为步微云还有些琐事要说,白昭站在门前等她。南宫蔓夹着书出来,路过她时,突然道:“蔷薇花期正好呢,是吧,白族长?”
白昭顺着南宫蔓的目光看去,那里大片的蔷薇花正在盛放。她下意识应了一声,听见南宫蔓发出了短促的愉悦的笑声。
白昭下意识绷紧了背,敏锐地察觉到南宫蔓藏在错误称呼下奇异的态度。看着眼前少女顺服可亲的模样,她突然想起了记忆中那个阴鸷疯狂的南宫蔓,只觉一阵恍惚,直到南宫蔓笑着给她行了个礼才如梦初醒。她站在原地,明明晨风微凉,她却觉得喘不过气,后背仿佛被汗水浸透。南宫蔓的面容忽远忽近,白昭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为时已晚,意识模糊前,她突然想起——
前世步微云曾经告诉过她,南宫蔓是一个不受任何人摆布只从观摩痛苦中汲取乐趣的疯犬。她远比疯子可怕,疯子发疯时没有理智,她明明有理智却还是肆无忌惮地发疯。
像被诅咒的使徒走向既定悲惨结局般,她被推着一步步慢慢推向蔷薇和荆棘的深渊。
恰在此时,古朴厚重的钟声散开。
白昭一下子惊醒过来,她不自觉又向后退了两步,鼻尖仿佛还笼罩着一股浓稠熟悉的血腥味。她使劲嗅了嗅,却只闻到了清雅的花香。
一枝带刺的蔷薇正蹭着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