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无事。
但临睡前步微云斟酌了一会，把秋娘和生姜丢到了秋娘的房间。
白昭举着灯，看到那两个纸人跌进一团黑雾后不免生出了几分担心，步微云却道：“夏娘不会贸然触冬娘的霉头。”
白昭蹙了蹙眉：“所以夏娘之前真的动了吞吃同类的念头？”
步微云还没回话，旁边传来一道声音回答了她的问题：“不过是蝼蚁的取死之道罢了，要不是我被提前唤醒，打破平衡的那个人必死无疑。”
白昭呼吸骤停，她僵硬地扭过头，看到了顶着一张龙脸的冬娘。见她看过来，冬娘冲她龇了龇牙，幽暗的灯光下，白花花的牙齿忽明忽暗。
白昭尴尬地笑了一声，迅速站到步微云身边。
冬娘于是跟着转向步微云，笑眯眯道：“送你的葡萄怎么没吃？放久了就不新鲜了。”
步微云接过白昭手里的灯，淡淡道：“多谢前辈美意，但晚辈早已辟谷。”
冬娘偏头去看白昭，笑而露齿：“你也辟谷了？”
白昭义正辞严道：“君子怎能夺人所爱。”
冬娘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她不吃那就转赠给你好了。”
白昭下意识去看步微云：“实不相瞒，晚辈也辟谷了。”
冬娘啧了一声：“可我就喜欢强人所难，尤其喜欢强迫陆娘子这样的君子。”
步微云微微弯了弯眼睛：“喜欢强人所难的下场是被关起来吗？”
九头龙喜好搜集各色美人，尤其钟爱强取豪夺的戏码，对上前来除妖的天音帝君也是屡次出言调戏。百般谨慎，最后还是折在了美色上。
被戳到痛点，冬娘面无表情道：“几百年就结了那么一株，我自己都没舍得吃，你可倒好。明天早上给我端回来，喂狗都好过喂你。”话说完，她便回了房间，把门摔得震天响。
白昭刚推开门，一团黑气就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白昭下意识侧身闪躲，随后长剑刺穿了她眼前的异物，轻松将它甩到了旁边。
步微云没有管门外四溢的黑气，检查一圈发现房间里没有异样后，关上门平静道：“你先睡吧，我来守夜。”话毕，她吹灭了烛火。
白昭：“……”
一晚上被吓两次，这特喵的谁能睡着。
白昭翻来覆去的动静迫使步微云睁开了阖上的眼睛，黑暗中，白昭听见她叹了一口气。柔软的被褥慢慢向下塌了一些，步微云在白昭身边坐下，轻声细语地宽慰她：“九头龙没有戏耍猎物的习惯，你我暂时还是安全的。”
意思很简单，九头龙真想吃人那就是嘴一张的事情。
效果很显著，白昭仅有的两分睡意顿时散了个干净。
白昭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步微云给她念了段清心咒。在淡淡的蔷薇香气里，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
冬娘说的时间是早上，但五更时分她就过来敲了门。
步微云开了门，将葡萄递给冬娘，然后就反手关了门。
冬娘原本想进去，见状忍不住磨了磨牙：“你手可真够快的。”
步微云警惕地望着她：“前辈应该不是过来吃早饭的吧。”
“我又不是吃素的龙，早饭当然得来点荤的。”冬娘翻了个白眼，变出龙头一口吞了葡萄，连盘子也面不改色嚼碎吞了下去，意犹未尽地上下扫视步微云一眼，“要不要舍身取义救一救饿肚子的龙？”
“前辈若无正事，晚辈就先回去了。”
冬娘伸出爪子拦住了她，懒洋洋道：“楚嵩说你拒绝了天音的建议，也许会想听一听我的建议。”
步微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抱歉，我对不该知晓的事情都怀有最基本的敬畏。”
冬娘根本不在意她的回答，自顾自道：“我和天音难得有一个相同的想法。”
步微云露出一个微笑：“这就是我拒绝的原因。”
冬娘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不耐烦地盯着步微云看：“你就非要把自己摆在食物的层次上吗？”
步微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瘸一拐提水上楼的夏娘身上：“我不觉得您对那些顺从您的人有过另眼相待。听话的食物和不听话的食物，归根结底都是食物。”
冬娘慢条斯理地睨了步微云一眼，意有所指道：“谁让她有两个主子呢？我能接受一个废物，却不能接受一个随时会背主的废物。”
步微云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我会为她解毒。”
冬娘笑了，等笑够了就刻薄地给出点评：“妇人之仁。”
步微云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没必要互相难为。”
“夏娘如此，白昭也是如此吗？”冬娘饶有兴致地看着步微云，“他给了你两个选择，为什么不选择更方便的那一个？反正她对你又不设防，一刀下去，干净利落。”
“前辈这是在教我如何踩着无辜之人的性命上位吗？”步微云漫不经心地露出一个微笑，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深受其害的前辈会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
冬娘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比楚嵩更讨人厌。他哪怕再厌恶也会装个儒雅君子样，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直接阴阳怪气戳人痛处连人都不装。”
步微云淡淡道：“晚辈似乎没有讨前辈欢心的义务。”
冬娘现在有种一拳打在软棉花上的感觉，短暂的无奈之后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新奇。她懒得再兜圈子，伸手蹭了蹭步微云的眼尾。步微云面无表情地往后靠，冬娘就使了几分力捏住了她的下巴：“你这双紫眼睛怎么来的？”
步微云不明白冬娘为何知道了真相还非得再问她一遍：“是蛊毒所致，步氏养出王蛊的人眼睛都会变紫。”
“好合理的理由，但是我不相信。”说话间，冬娘又笑吟吟地加了几分力。
步微云：“……”
平等地讨厌所有没有边界感的龙。不对，和动不动就肢体接触的九头龙比起来，喜欢言语调戏的季鹤仙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步微云诚恳道：“我没有任何欺骗前辈的理由。”
冬娘不轻不重地压压步微云的眼尾，确认没有任何法术的迹象后才慢吞吞地松开手，唇角微微勾起：“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心情很复杂，恍惚中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就好像你是我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债一样。”
“前辈大可放心，楚氏和步氏都没出过和龙相恋的事情。”步微云突然卡壳了一下，这两个家族的姻亲应该也没出过这种事吧。
冬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脸上出现了鳞片状的花纹，鳞片散去后露出一张步微云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见步微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冬娘挑了挑眉：“如果存了心粉饰太平，人是看不透龙的伪装的。”
步微云觉得荒谬，她遇到的两条龙，一条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另外一条蒙上眼睛就和她一模一样。她垂下眼帘，自欺欺人道：“这也是伪装吗？”
冬娘冷酷地戳破了她的幻觉：“虽说美人千面，但这就是我最常用的相貌。”
步微云想到季鹤仙：“龙族都是这般相貌吗？”
“我只认识天音一条龙，他的相貌和楚嵩很像，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
步微云坦诚道：“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境主告诉我，神是没有固定相貌的，我会看到我想象中他的模样。可能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想的缘故，我只看到了一个放大的纸人。”
冬娘回想了一下步微云房间里的那两个纸人，扑哧一下笑出声：“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他大抵也没想过自己会摊上你这么个孝子贤孙。”
步微云并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可笑，神区别于世间万物的地方又不是皮囊。她盯着冬娘，耐心等她笑够了，才严肃道：“帝君并没有算错，只是我遇见了一些变数。”
最大的变数不是白昭，而是季鹤仙。
行为和言论很容易伪装，但下意识的小动作和惯用的思维方式却不是那么容易。虽然季鹤仙的一言一行都在刻意表现出轻浮，但她却无比熟悉银迢台的礼仪细节和步微云的思维方式。换句话说，季鹤仙接受过银迢台的礼仪教育，而且能够精准预判步微云的下一步计划。
步微云尝试将这件事情归类于道侣之间潜移默化的影响，但随着和季鹤仙待在一起的时间变长，她很快就推翻了这种想法。比起道侣，她更愿意相信季鹤仙是另外一个自己。多年道侣逐渐相似倒也正常，但这种变化理应是相互的，而不该是单方面的。季鹤仙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为了道侣彻底放弃自我的人。她看得分明，季鹤仙看她的眼神很微妙，有爱意却不像是爱情，反而有点像季鹤仙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时流露出来的感情。
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步微云就刻意换了一种思维方式去处理问题。但帝君还是按照以前的方式布局，所以步微云并没有被帝君推着往前走，而是掌握了部分主动权。
冬娘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附和一声：“那可真不幸。”话虽如此，她的表情却明晃晃地告诉步微云，她并没有选择相信。
“很奇怪，你们似乎都认为自己很了解我。”
冬娘摆摆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事实也确实如此，你们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步微云的表情微变了变，表情里带了几分诧异：“前辈似乎在暗示我您和帝君关系特殊。”
一句话同时冒犯了三个人，窗外突然落下几道声势极大的天雷。帝君警告了她的僭越，冬娘倒是一点都不介意，甚至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
“没有一点特殊关系，我怎么能活到现在呢？”
窗外雷声大作，白昭一下子被惊醒，她赤着脚打开门跑到步微云身边：“大人，这次的雷声真的与我无关，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这波属于不打自招。
冬娘煞有其事地点头：“确实没有。”随后她笑盈盈地转向在场的另外一个人，揶揄道：“她梦见自己有一妻一妾，妻是你妾也是你。”
步微云：“……”
怎么会有人做这种奇怪的梦啊。
是情人和情敌都爱我还是前世情人和现世情人都爱我？
此时三个人中最尴尬的还是被直接点破荒谬梦境的白昭，步微云拒绝了眼神交流，冬娘却在幸灾乐祸。
白昭朝哪边看都不合适，尴尬了好一会才干巴巴道：“我可以解释。”
步微云叹了口气，抬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给彼此留点体面吧。”
冬娘却道：“美人谁会嫌多，她只是比较专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