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一松了口气,她成功找到了阿史那英,看起来他也懂了自己的意思。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好运,李青一想,紧绷的心神骤然放松了下来,才意识到老板给自己安排了个名副其实的好位置,从她身侧的窗口看出去,是白头的雪山,以及如地毯一样的草坪,上面还有牲畜在吃草,宁静优美的就像一幅画。
看来书上说的也不全是骗人的,李青一想,她眯起眼睛,想努力看清到底是什么动物。
“夫人看来很喜欢这里了?”阿史那英说道。
李青一甫一松弛的神经被他吓了一跳,她连忙点了点头,“嗯,很喜欢。”
阿史那英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没有义务回答他,当然更不需要害怕他。
这女人乍一看又柔弱又怯懦,属于在他们茶余饭后的酒桌上用来取笑的那种女人,阿史那英想,他虽然很少参加这种无聊的话题,但是他在心里也绝不会看得上这种人。
然而他现在可不敢这么看李青一。
对她来说,自己活下去就够了,她不需要他给出什么其他的回报,阿史那英很清楚这一点,这使得他的神经疲惫之余又有了一丝刺痛。
这是他那疲于奔命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的慷慨。
真是个好女人,阿史那英想,如果是我的女人就好了。
当然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对自己说,他往窗边挪了挪,边城并无太多礼数,他们族内酒酣面热之时素未平生的男女直接一步到位到肌肤之亲都是寻常,虽说南人规矩大,这店里几乎没有南人,他们也不知二人身份,当然也无需多忧惧有人会说什么闲话。
于是他靠过去了几分,顺着李青一的目光看了过去,“这是羊了。”他解答了李青一的困惑。
“羊不是白色的么?”李青一问道。
“什么颜色的都有,”阿史那英笑了笑,他苍蓝色的眼睛倒影着白头的雪山和游云,“也有深棕色的,也有浅棕色的,不过不是这种了。”他伸出手来点了点,“它们其实就是白的,不过现在脏了而已。”
李青一吃了一惊,她本来以为这群动物是浅黄色的,还在想画上的牛是浅黄色的,大概这是一群牛吧。
“当然会脏了。”阿史那英忍不住笑着说,看着李青一因为吃惊而变得圆溜溜的眼睛,“而且牛不会这么放的,”他用从未出现过的难得耐心解释道,“你看那个,就是领头羊,羊是一种很顺从的动物,那头羊做什么,他们就跟着做什么。”
“有时候啊,这头羊发疯跳崖的话,他们也会一个接一个的跟上的。”阿史那英压低了语气,让自己听上去在讲一个恐怖故事。
“所以,如果一个国家的大皇帝烂掉了。”阿史那英露出了一个近乎于促狭的笑意,盯着李青一的脸看,“没有被及时处理的话。”
“大家都会跟着跳下去摔死哦。”他说道。
李青一的眼睛睁的更大了,她当然知道阿史那英在指什么,阿史那英静静地看着她,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算是给了李青一一点报酬,阿史那英想,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指望李青一自己大概是没法坚定信心完全对她父亲祛魅和远离的,她畏惧他,不想见到他,但是却又天然的本能的维护他,这很危险,对她绝对没有好处。
他当然无比熟悉这种心境,他和自己父亲的关系也曾经是这样的,要不是他醒转的够及时,自己这颗脑袋就不知道装在什么盒子里送给哪位贵人了。
那么他也许可以稍微帮她一把。
权当一点报答。
不要有那么多无谓的真心和负罪感,阿史那英想,有些人是不配的。
李青一垂下了眼睛,她显然需要消化一会这个念头。
于是阿史那英决定下一剂猛药。
“您知道,您现在也是他的夫人,我的朋友了。”阿史那英说,他苍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李青一,他知道他的这剂猛药一定会奏效的。
果不其然,李青一抬起了头。
她自己和父亲的事,她或许还可以说从此一笔勾销,老死不相往来,但是现在她并非孤身一人,并非只是那个被他隐藏厌恶的见不得的人的孩子了。
她得为其他人考虑。
“若是您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阿史那英笑道,“凭我们的交情,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连累别人,李青一战栗了一下,她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想连累什么人。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店主说的烤全羊恰好出炉了,香味一鼓作气地窜了上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一瞬间吸引了,李青一也跟着众人转过了头。
她从没见过如此粗狂大块的食物,一整只羊被香料熏透了,发出了诱人的亮晶晶的色泽,表皮看上去又香又脆,而里面的肉也被染成了香料的颜色,透着充满西域风情的咸香。
“说起来,两年前没了老板的消息,还以为这羊肉这辈子都吃不上了呢。”一名老客感慨地说,“现在听说老板又开张了,我可以赶了很远的路过来的。”
“那定然不会让您老失望的。”老板笑道,展示完了全羊之后,他麻利地抄起了两把雪一样锋利的钢刀,三下五除二就切成了便于手抓的小块,分到了大铁盘里,配上早已备好的蘸料,馕饼和烤的喷香的蔬菜,分成了一份份的端到了各桌之上。
“希望这边能一直安定下来。”老板笑着说,“这样我们也不会再失散了。”他说,像是想起了什么,“还能见到你们这些老客我也是,”他看起来便是个性情中人,扯着白手巾揩起了眼角,“我也是。”
杜毓文和她提起过两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他卸任之后,将位置交接给了某个皇上信任的人,杜毓文就是这么说的,他没有提那位将军的名字。
李青一感觉他的脸上浮出了一丝近乎于嘲讽或者鄙薄的神色。
“他一心想在军中超过我的声望,于是他弄出了,点节目来。”杜毓文慢慢地说,“我自认为我收拾的局面还算稳固,当然了边隙久开难免还是会有些冲突。”
“他却想着把平息一场普通的劫掠汇报成大捷。”杜毓文轻声说,“没有足够的胡人人头怎么办?”
“那就去找一些吧。”他说的很隐晦,但是李青一也能朦胧地明白一些,这个将领选择了杀良冒功,把已经安顿下来的胡人的聚落屠杀了。
然后惹了一场大乱子出来,刚刚归附的几部降而复叛,那人本来觉得是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机会,结果没想到反而只能把防线收缩回这座主城附近了,这也是为什么皇上又启用了杜毓文的一部分原因。
他多少还有些威望,对这里的士兵也好,当地人也好还有点信誉可以用,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看来这个老板,就是那场卑劣丑陋的乱子中的幸存者了,李青一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向了他的脸,他明明身材高大魁梧,但是一提起那件事,眼角却已经通红了。
他大概失去了很多。
“算了,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我们又聚在一起了,而且杜大人也回来了,以后都是好日子了。”他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端了起来,“我们今天就好好喝一顿,庆祝大家都活下来了。”
“也祝大家将来都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嗷。”他自顾自地抬起了酒碗,将一大碗酒全都灌了下去。
阿史那英也接了酒碗,高高地举了起来,他喝下了酒,然后熟练地将碗底翻给了老板看,“我们肯定都会过上好日子的。”他说道,老板露出了一个笑容,“肯定会。”他给阿史那英又复满上了酒。
两人碰了碰酒碗,阿史那英又喝干了。
“杜大人既然回了这里,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李青一听着老板和熟客们的交谈,她突然间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杜毓文这个名字在其他人心中意味着什么。
他不止救过自己一个人,他还救了很多人。
她突然想起那个青年说过,他感谢自己,因为他没想过在那种田地下,还能帮到别人。
所以杜毓文是个很好理解的人,他只要能救到别人,就感觉自己的人生是值得的,有意义的,所以她父亲恨他。
宁王,李青一又想起了这个尘封的名字,为先帝打下了半壁江山的大将军王,他们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让人如沐春风一样的人。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然而最坏的那个人却活的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