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淑觉得黎晓简直混账极了,自己做了丑事在先,她巴心巴肝收拾了那局面,到头来什么好也没落到。
她临走的时候还说了几句狠话,翻来覆去就是以后绝不会管黎晓了,以后有事别去求她!
陈美淑好像忘了黎晓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早就一个人过了很久,赚钱的法子也比以前多了。
小时候剥一碗菱角几块钱,一个月暑假工几百块,现在她接一个工作比以前洗一个月的碗挣得还要多,她自己一个人生活又不用多少钱,她的新绒衫可以穿很多年,她的被子晒得很暖和了,每天早上抱出来晒透太阳,冬天不怕冷了。
黎晓看着陈美淑离去,忽然觉得胃里难受极了,跌跌撞撞扑到水槽前剧烈呕吐起来。
叔婆本以为她是哭梗住了,却听她呕得一阵比一阵厉害,像是要把心肝都吐出来。
“好好,吐了吧,吐了吧。”叔婆抚着黎晓的背,一时间也无措。
她吃的都是些汤汤水水,吐得过程并不算难受,只是胃部一耸一耸的,那种恶心难受的感觉无穷无尽,叫她连呼吸都艰难。
黎晓呕到最后已经脱力,身子像块破抹布一样挂在水槽边沿,她眼里全是泪,什么都看不清。
叔婆脚都被她吓软,颤颤巍巍走出去找人帮忙。
秦阿公刚闲逛完回来,手里拿着张家送的菜,李家给的萝卜,想着等会先把饭蒸上,启星说自己今天回来能早,就让他做菜。
叔婆站在黎家门口朝他使劲招手,秦阿公还笑呢,道:“怎么啦,地里捡到宝了?”
进来一看,黎晓吐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上。
“怎么吐成这样啊?”秦阿公着急地说。
叔婆拧了个热腾腾的毛巾给她把脸擦干净了,说:“你看她脸白成这样,手脚又冰凉凉的,家里的烧酒杨梅还有没有?拿一小碗来给她吃吃止吐,我看她还想呕,不知道是不是早起干活累着了,闭了暑气,又紧着吃了番芋不克化哦。”
叔婆不懂什么叫应激,以致于笃定地认为黎晓过了霜降还能中暑。
黎晓觉得这有点好笑,爬起来在桌前坐了会,等着秦阿公端了红通通一碗烧酒杨梅来,两个老人盯着她看,叫她吃。
正常来讲刚吐完哪有吃烧酒的,但这偏方黎晓打小也用过几回,倒也灵验。
所以过往经验惯性战胜了常识理性,黎晓拿起一颗杨梅,皱着脸往嘴里一塞,果然又是那种火辣辣的味道,整个口腔都在烧。
看着黎晓吃了两颗烧酒杨梅,嘴唇被杨梅汁子染红了点,脸上也涌起几分血色,两个老人略略放下心,秦阿公先回去了,叔婆往剩下那半碗杨梅酒里加了几块冰糖,搁到锅中蒸炖。
电磁炉她不太会用,试着点了几下,听到电子音响起,叔婆以为可以了,转身对黎晓叮嘱道:“炖一会你自己喝了啊。”
“好。我没事,叔婆您回去忙吧。”
折腾了这么一阵,黎晓胃里空空,疲累得像是熬了一夜。
屋外日头都已经西斜,依着老人家的作息,这个点是该准备晚膳了。
叔婆一走,黎晓就趴在了桌上,那一大滩眼泪从她胃里呕了出去,她却还是想哭。
屋外的天一点点昏下来,黎晓想起小时候陈美淑带自己去街上买衣服,她身上的化妆品味道很好闻,牵着黎晓的手也攥得很紧。
黎晓起先有些不自在,低着头在心里别扭着,后来又仰起头看她跟人砍价时叽叽喳喳的样子,觉得她神采飞扬。
小黎晓想,人果然还是要有妈妈的。
后来陈美淑说不跟启星断干净,就不给她拿学费,黎晓也照办。
陈美淑觉得是黎晓还算识时务,生怕自己没大学上,又狠狠剜了她一句,“你奶奶是被你们两个气死的。”
但陈美淑不知道,其实早在她在打启星那一巴掌,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黎晓就已经动摇了。
陈美淑骂启星是小流氓,就会欺负黎晓,一个没爸爸的女孩。
因为这句话,黎晓竟然觉得陈美淑爱自己,甚至,连同缺失父亲的份一起爱她。
“呵。”黎晓惨淡地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很滑稽。
那段记忆被恐惧和羞耻挤压得有些模糊了,但黎晓此刻却清晰想起了自己的心境,在那个情景下,她不自觉扮演起受害者,并不为着免受指责,而是为了索求那点爱。
可,黎晓是愿意的呀,跟启星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快乐,她那么熟悉痛苦,当然渴望快乐。
这么多年了,陈美淑每次在电话、语音时不时就要提起那件事,黎晓越来越感觉不到她的心痛,她觉得陈美淑的愤怒里好像还有些得意,像是有了一桩她的把柄。
而陈美淑心里又清楚,这把柄是黎晓的,也是她自己的。
所以陈美淑拼命去指摘郑秋芬失职,把错误都推到她身上后,这样她这个做母亲的,就依旧有谴责的权利。
几声重物摔落的闷声忽然响起,黎晓猛然站起身跑到楼梯口,但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郑秋芬从摔伤到入院到回家入殓下葬笼统就小半个月的功夫,时间短促锋利,直接把郑秋芬从黎晓生命里割掉,快得她都没意识到疼痛,直到疤口开始溃烂又愈合,反反复复。
叔婆炖的杨梅酒冰凉凉的,黎晓半碗下肚,胸膛那一竖又火辣辣的,她迟钝地‘啊’了一声。
这烧酒就没炖过,还有小粒的冰糖没化完,黎晓正经喝了半碗烧酒。
她倒没觉得太不舒服,只是头有些昏,脸上烧烫,她趴在桌上,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想起小时候每每发烧,郑秋芬都会用白酒来擦她的脸颊和后颈。
小时候连生病都掺杂着幸福,也不是没人爱黎晓,她有郑秋芬,还有……
门被轻轻叩响,黎晓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看着有人推开一扇夜色,朝她走来。
黎晓的眼泪沿着鼻梁掉下来,她低了低头藏住自己的脸。
启星搁下一个保温桶和一瓶蜂蜜水,道:“外公跟我说你中暑了?吐得很厉害?怎么样?”
他觉得这节气还能中暑挺离奇的,正想着,手背上被轻轻点了一下。
启星垂眸一看,见是黎晓翘着指在拨他,又摆了摆手。
“你快走。”黎晓似呢喃似呓语,“我妈妈要来了。”
启星一怔,回头看了一眼门外,一片静月,满院疏影。
“来就来,又不是小孩,”启星看出黎晓有些醉醺醺的,“两颗杨梅就醉了?”
黎晓捂着脸摇了摇头,启星看着她额角好长一条红痕,这伤口虽没有多深,但已经鼓起来了,肿肿涨涨的。
这伤口瞧着太眼熟了,启星挨得那一巴掌也连带了两条这样的红痕,到了郑秋芬出殡那天才消完。
启星伸手想把头发丝撩开看清楚,但黎晓又趴了下去,更把脸藏进臂弯里。
他的手举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扣在保温壶盖上拧了一把又拧错了方向,拧得更死紧了。
“吃点东西吧。”
黎晓没有反应,启星轻轻推了推她,还是没反应。
“晓晓。”启星轻声唤,黎晓忽得一颤,抬眸看了他一会,眼神迷迷蒙蒙的,全是泪。
启星看着她,突兀地别开眼看灶台上两只待客的玻璃杯,但很快又转眸看她。
黎晓似乎昏睡过去了,脸颊托在胳膊上,眼泪坠在她鼻尖上,要掉不掉的。
启星在她身边蹲下,用指背碰了碰她的腮帮,“别这样睡,明天起来会不舒服的,喝点蜂蜜水先。”
黎晓眉头皱了皱,努力听他的话想睁开眼,只是眼皮也不听使唤,模糊间只觉有根细细的吸管抵在她唇边,她下意识就开始吮吸,酒精残留的辣味被蜂蜜的温润甜味一口一口冲刷下去,慢慢沁进胃里。
“上楼去歇吧?”
黎晓‘唔’了一声,只觉得自己不是这身体的主人,只是这身体里的一个小小细胞,能感知但做不出反应来。
她以为自己正撑着身体站起来,但实际上却只是挪了一下脸。
这个房间忽然旋转起来,黎晓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时空隧道,她掉进一条曲折起伏的小道里,看着厨房昏黄的灯光离她远去,然后又有一点光芒亮起,黎晓听见‘嘎吱’一声,却是掉进了软软的棉花堆里。
启星把黎晓放在床上,转身去楼下把保温桶拿了上来,又调了一杯淡盐水。
他端进房间的时候就见黎晓躺在小夜灯的光团里,睁着眼正出神。
黎晓回到了小时候,更具体一点,她回到了小时候经常做的一个美梦里。
她看见陈美淑从那扇门里进来,在她床边坐下,轻轻摸她的额头试温。
可是,陈美淑身上怎么会有甜甜的焦糖味和坚果香,有点像郑秋芬过年才会做的那道琥珀核桃。
这个念头一出,陈美淑的身影就愈发混沌。
黎晓闭了闭眼想要看清,但视野再清晰起来的时候,只见启星穿着件纯白的薄毛衣坐在床沿边,正在拆开一只裹在锡纸里的苹果。
那苹果大概是烤过的,表皮黄褐皱巴巴的,有点像褚瑶有一阵狂吃的全麦贝果,但淌满了黏糊糊甜蜜蜜,熔岩似的果糖,看起来可比那贝果要闪耀迷人多了。
黎晓脑子很慢,她看着银色的小勺子挖向苹果,竟然松松软软像是在挖蛋糕一样。
‘哇,一定很好吃。’
黎晓这么想着的时候,勺子就递到了她唇边。
原来这才是美梦,梦中梦。
“吃一点东西再睡,不然胃受不了。”启星说。
黎晓看着他,张唇含住勺子,苹果的香气和甜味都被放大了好多,不过依旧是熟悉的,可口感却截然相反,温温热热,柔柔软软。
黎晓想要嚼,但果肉已经善解人意地化在她嘴里,熨帖得滑进她胃里。
启星绕着薄薄一层果皮仔细给黎晓挖肉吃,甜品勺很小,但像个美味放大器。
美味被放大了之后,是幸福的幻觉。
黎晓忽然笑了起来,启星观察着她,只见她目光依旧有些迷离,但的确是在盯着他看。
“你可以做我的妈妈吗?”
这是只有醉鬼才能问出来的可笑问题,启星却被扎了个透穿。
他点点头,用纸巾揩揩黎晓唇角的一点果泥,没什么波澜地说:“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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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黄油烤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