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路灯多了很多,但黎晓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还是习惯走那条田径。
晚稻虽然已经收割完毕,不是所有土地都闲置着,许多人家种了油菜,到了春天就有油菜花可以看了,油菜结籽采收榨油,再播下早稻。
其实用不上什么景观花卉设计,潺坑村的水田已经有它轮转的规律,不种油菜还可以种蚕豆,种子直接就撒在稻桩的缝隙里,甚至都不用翻耕。
黎晓去镇上取了自己的羊绒衫,又把褚瑶定做的那件开衫给她寄去了。
小老板其实没想到这么快买卖又来了,听说黎晓这衣服是要寄去大城市给朋友,她高兴得很,要用雪梨纸替黎晓包裹羊绒衫。
只是她妈妈在边上一个劲泼冷水,说什么工序繁琐,本钱高,一件两件没赚头,黎晓起先以为这话是说给她这个顾客听的,要她觉得自己花了钱买衣服还得了便宜,但是越听越不对,愈发数落了,愈发人身攻击了。
小老板也不说话了,眼圈有点红,蝴蝶结打得歪歪扭扭,好像人也不灵光了。
“阿姨有水吗?可以帮我倒一杯吗?”黎晓忍不住出言打断。
“好,等等啊。”老板妈笑容可掬地答应了。
妈妈们很多时候不是坏人,但说起一些伤人的话,她们从不嘴软。
黎晓走下田埂,拣拾那些残留的秸秆,她没看日历,但忽然有种感觉,今天应该是霜降。
因为田野里几乎都听不到虫鸣了,很安静。
望远一些,黎晓瞧见地头上零零落落地摊着秸秆聚堆燃烧后的痕迹,在暮色中是更浓重的黑,像是一个个终结一切的黑洞,但也是新生。
风里,隐约有人在呼唤。
黎晓回头一看,见是骑着电瓶车的启星。
“好好的路你不走,非要踩一脚泥才高兴?”
“稻子都割了,水都放完了,泥巴都干了。”
暮色中,启星看见她低头把手里的秸秆捆成一结,田埂上已经堆了好几团了。
“上来。”
“什么?”
“上来!你弄完了没有!”他大声道,听起来有点不高兴,“载你回去!”
她的菜圃不大,所用的泥肥不多,这些用来翻拌的秸秆已经够了。
黎晓把秸秆抱在怀里,摇摇摆摆朝启星走去。
她把秸秆一团团摆在路基上,从田埂爬上去又收拾那些秸秆。
启星的影子落在她身边,拖得很长,她瞄了一眼,就见黑影掏出根长长的绳子扯开。
黎晓赶紧抬头看启星,那一惊一乍的样子,所以启星蹲下来的时候白了她一眼,把头盔塞给她,又把秸秆扒拉过来用绳捆紧。
黎晓瞧着他的头发被晚风拨散,不好意思地说:“几分钟而已,不用戴了吧。”
“我每天洗头。”启星说。
黎晓接过头盔戴上,说:“我没有嫌弃。”
启星不信她的,干脆不说话了,跨上车把绳结头勾在车上,低着头像是电量耗空进入了待机模式,只听见扣上一声‘哒’,然后黎晓迈上了后座,稍微搭了一下他的胳膊。
可能是没戴头盔没安全感吧,启星开得很慢,但还是很有兜风的感觉,黎晓有些惬意地把脸歪出去,闭上眼感受迎面扑来的风。
明、暗、明、暗。
路灯一团一团的光芒就像错落有致的碇步桥,潺溪村是一汪水,黎晓觉得自己是一条自由的鱼。
夜风冰凉凉的,启星早出晚归时穿的外套也变厚了,他今天穿了一件派克服,拉链没拉到顶,在路灯下看见里面是件靛蓝的牛仔衬衫。
启星等着她还头盔,黎晓低着头不好弄,下意识扬起下巴。
她面颊被路灯打得匀净如玉,血色淡淡,看起来很单薄。
“你晚饭吃什么?”启星皱着眉问。
其实黎晓在公车上就已经想好了,捧着头盔递给他,笑道:“猫饭。”
“家里没别的东西了吗?”启星眉头又紧了紧。
“我想吃猫饭啊,猫饭好吃的呀,猪油、酱油、小虾米,咱们以前,”黎晓顿了顿,欲盖弥彰地舔了下唇,“小时候,不是经常吃吗?”
一下大肆跟朋友吐槽他是又老又疲又乏味的破烂货,一下又这么小心翼翼不敢提以前,启星冷哼一声,说:“你家有剩饭?”
“嗯,中午有多。”黎晓说。
“拿过来。”启星道。
“啊?不够你吃的。”黎晓道。
启星被她气笑,“我还贪你一口剩饭?拿过来给你做猫饭!”
黎晓见他一头黑发在路灯下蓬松松地泛着光,像是炸毛了,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我去拿。”
“把猫带过来。”启星又说。
黎晓驻足看他,想着他是不是要咪咪抵饭钱。
启星无语道:“人要吃,猫不要吃啊?”
“不是啦,当然不是。”黎晓笑了起来,对启星扬起手,手指像弹琴那样轻轻巧巧地拨了几下,“我带咪咪马上来。”
秦阿公这个点还没睡,但已经歇下了,黎晓抱着猫去秦家的时候,启星正从阿公房间里出来,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窗户里有光透出来,唱词声爽脆,阿公正有一搭没一搭跟着在哼唱,听起来很悠闲。
“阿公吃过了?”黎晓问。
“嗯。”启星说。
秦家小院里装着几处景观小夜灯,小桌上的盆栽也会发光的,廊下沿墙还有一条灯带,照得院里十分柔软。
厨房的灯一开更是透亮,黎晓把最后几个橘子带来了,一只只拿出摆在洁净的灶台上,橘皮上已经染了几块黄。
启星先把黎晓带来的那点剩饭一并倒进电饭煲里复热,然后又用羊奶泡了一碗猫粮搁到蒲团边给咪咪吃。
岛台边多了一把高脚椅,黎晓交叠双臂坐得端端正正,像个小学生一样。
她瞧着启星打开冰箱拿出一大块的三文鱼,明明只是忍不住翘了翘唇,启星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三文鱼炖饭根本不难吃。”
“你别加酸奶啊,我也觉得加酸奶怪怪的。”黎晓小声提意见。
启星偏就打开冰箱拿酸奶,崴了一勺到一个绿色小碟里,黎晓把嘴抿没了。
他的冰箱里什么都有,长柄细细的小蘑菇切了根,翠绿绿的西葫芦切成丝,锅开后下油、盐,小蘑菇和西葫芦下锅煮了一分钟左右就可以捞出来了。
平底锅转到最小火,他剪下手掌大小的半张紫菜放在锅里烤。
“三文鱼生一点还是熟一点。”
“生一点。”
猫饭得是分分钟就能吃上的才叫猫饭,也就是十来分钟,电饭煲鸣叫起来。
启星把烤脆的紫菜装进保鲜袋里递给黎晓,道:“揉碎。”
黎晓一面把紫菜揉成碎屑,一面盯着启星看。
他拿出两个碗来盛了饭,又把蘑菇、西葫芦和煎好的三文鱼一一摆上去,然后拿起一瓶酱油沿着碗边沿淋了一圈,在三文鱼上多淋了一个来回,又在正中单面煎的荷包上点了一点,还抖了两抖芝麻。
“撒紫菜。”启星把两碗饭摆在岛台上,递过来一把小勺子。
黎晓认认真真撒紫菜摆造型,一抬眼就看见启星拿着一个银色的压汁器在压橘子汁,衬衫袖口挽到臂上,用力挤压的时候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像是被窗外的夜色加深了。
黎晓脑海里就跟报菜名似得那一串肌啊线的,她赶紧低头看眼前这碗五彩缤纷的豪华猫饭,嘴里湿漉漉的,真是好想吃啊!
启星一转身,见黎晓捧着猫饭乖乖坐在那等自己,不由怔了一下,他垂下眼,把杯子搁在岛台上,再推到她手边。
“吃吧。”
“那酸奶呢,饭里也没用上呀?”
黎晓还没忘记这一茬,启星看了看咪咪,见它还在慢慢悠悠地舔着羊奶,就道:“不够吃?”
“怎么可能不够吃。”黎晓说着用勺子去戳蛋黄,看着蛋黄流到米饭上,她用勺子扒了蘑菇、西葫芦、三文鱼和米饭,一勺打尽,送进嘴里。
蘑菇韧韧脆脆的,西葫芦丝倒是软的,清清爽爽,三文鱼只是薄薄煎出了表面一层的油脂,内里无比肥润柔嫩,剩饭虽然是复热过了,但跟煮出来的饭相比总是失了点水分的,所以被酱油一润,还是口感分明。
也不知道启星用的是什么酱油,格外鲜美香浓,把米饭和所有食材的滋味都和在了一起,没有用沙拉酱或者美乃滋来调和,味道薄一些,但薄得恰到好处,却叫人一勺一勺吃得完全停不下来,半点都不会腻。
“这一碗可以卖给瑶瑶,六十八,不,七十八,不,八十八,把米饭换成藜麦什么的,比她老吃的那种菜叶子减脂餐好多了。”
黎晓心满意足地拿起橘子汁抿了一口,只觉得嘴里又酸又甜又清爽,感觉又可以再吃一碗。
“她哪里肯吃?”启星站起身,突然冒出一句来,“破烂货做的饭。”
黎晓呛了个半死,连忙说:“不是,她没有说你是破烂货,她都不认识你。”
“她不认识我。”
启星把那碟不那么凉了的无糖酸奶放到地上给咪咪吃,手指摁在猫脑壳上揉了揉,轻轻一嗤。
有人认识。
“绝对没有说你是破烂货,我也没有,瑶瑶她实际是在说我呢,我买衣服都很便宜,所以她老说我买破烂货。”
‘破烂货’这三个字用来形容人的话实在太恶劣了,黎晓走过去也蹲在咪咪跟前,正色道:“真不是说你,但也抱歉,总有点牵连。”
“老说你的衣服是破烂货,这样也算朋友吗?”启星耷拉着眼皮,眼睫阴影在黑眼圈上又抹了一笔。
黎晓想了想,说:“瑶瑶都是私下说的,没有在人前讲过我。我俩刚处成朋友那会,我生日的时候,她送了我一件好几千的大衣啊,我回礼的时候肉都在抖,只好跟她说,请她不要送那么贵的礼物,我不太在衣服上花钱,后来她就不买衣服给我了,会送我一些没怎么穿过的衣服。”
秦阿公跟启星说过,黎晓这一趟回来把家里的债务都还了,他想过她这几年日子一定辛苦。
但黎晓自己似乎不觉得,还这么轻描淡写,不以为意地撬开一角给他看。
黎晓见启星还是挂着一张脸,斩钉截铁说:“你真不是破烂货!”
“不过?”启星话说半截,想勾出她那天的未尽之语。
“不过什么?”黎晓一时没转过弯来,咪咪舔酸奶舔的太起劲了,她看得也起劲,而且小粉舌头闹出来的响动还挺大,黏叽叽的。
启星觉得她的口水好像都快流出来了,他想给自己一巴掌,认命般起身去开冰箱,拿酸奶、蜂蜜和苹果。
“我不是破烂货,不过你是吃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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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猫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