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宫殿像是死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云霁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他垂着头,试图更加深的埋下去,却被一只润滑却冰凉的手抚上下颚。
然后,生生被掐着下巴,抬起头来。
直撞上一双暗如深渊的瞳孔。
在对方神祇般高高在上,好似无意间瞥向人间的一眼中,云霁看到自己露出孩童般仓皇无措的表情。
一刹那,好像时间瞬间倒回。
他又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岁,无数的兵马叫嚷着,大吼着“杀”破门而入。一时间,利刃的寒光汇通泼溅向天空的人血,阳光下,熠熠生辉。
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似乎有什么人将他一把推出,头重重的磕在倾倒的木柱上。
火,烧了起来。
怎么办?
举目四望,浮漂千里,已然无处可躲。
哭也没有了用途,因为所有人都在哭。
除了哭,还在喊。
他们在喊什么?
“救命——救命——”
如魔音贯耳,声声泣血,却在背后忽来的一刀后蓦地睁大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珠,“哐哧”一声,重重倒在被烧的焦黑土地上。
而在倒下那人的身边,早已或匍匐,或横躺,横七竖八的歪着无数的人。
有些他认得,更多的他不认得。
但这些都不妨碍伴随着凄厉呼救的声音掩藏在他之后每一晚的噩梦中,每一次半夜惊醒,都是一头一身的汗。
算起来,那应该是小小,被从来娇养长大的他第一次认识到所谓死亡。
死亡就是连绵的大火,是烧焦的宫殿,是哭泣的孩子,是胜利者狞笑脸上的血点…
然后,他在地狱中见到了高高在上,干净尊贵如神祇的人飘然而过。
她没有低下头看他一眼,就如同那些被她一路踩在脚下的浮尸。
自始至终,她的头都不曾低下须臾。
这,也许就是他的父族日日夜夜拜祭的神吧。当时的云霁如是想到。
幼儿的云霁甚至忘记了哭泣,只仰着头,傻愣愣的看着来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长着大嘴的模样有多傻。
他甚至在神祇路过他的身边时,下意识的抓住了那人拖长的裙摆。
直到现在,云霁依然记得,迎着酷暑时节最炎热的太阳,遍地蔓延的火光中,顶着金黄色精美发冠的仙女终于肯略微垂下高傲的头颅。
睫毛微垂,眉间花钿鲜红若血,端的是慈眉善目的桃花面,眼神却比腊月里冻的结实的寒冰还要冰冷。
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正如他眼前如是。
“公主——”云霁颤颤巍巍的喊道。
才发觉,如此多年,那人的容颜非但没有丝毫的衰老,反而益发兴盛。
未被遮掩的上半边面庞面若桃李,肤如凝脂,只是表面像是敷了一层冰,过于寒冷了些。
“公主?”冰冷的手指从云霁的下巴缓慢下移,直到贴近了他的喉咙。
最软弱的地方被人攥在手里,云霁猛的一颤,瞪大了眼睛。他支支吾吾的想要解释什么,可只感觉抚上他喉咙的手细腻如蛇,缓慢,又轻佻。
分明是无害的啊。
然后,对面目若寒星的人儿像是满意对方反应般歪了歪头。
透过金银细链,云霁看到她嘴角忽的浮起一丝笑,这让她一瞬间又像是变成了外人眼中,从来最是慈善亲厚,端庄贤淑,备受百姓赞誉的大夏长公主。
“可是我记得,原来,你可是只叫我姐姐的啊——”
软糯如游丝的手指终于卸下,云霁立刻将头颅重重砸下。
“臣不敢。臣始终记得长公主的大恩大德,致死难报!”
如青竹般高挑的身姿此时蜷曲成一团,佝偻着匍匐在对方脚下。
声声誓言回荡在空寂的大殿内。
沉木香升起若有若无的烟气,余音袅袅,这才换来对方类似无趣的呵笑。
轻纱漫舞,那人终于决然转身。
衣裙尾端雕龙画凤的金丝绣边簌的划过他的眉角。
云霁低垂的视线里才注意到对方一袭红衣似血,宛如当年那场政变。
“你还记得你是本宫的人就好,也不枉本宫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对你细心调教一场。”
“公主之恩,云霁铭记在心,没齿难忘。”云霁的头低的更低了。
眉角的血珠坠落下来,模糊了视线。
因此他没有看到,一袭红衣的贵人背影婀娜,驱除掉想要来搀扶的侍女,径自一步步登上宫殿内设立的层层高台。
如石磬敲奏的声音缓缓而来——
“佛曰世间信徒有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可是在本宫这里,有第四个皈依。”
头顶的步摇停止了晃动。
“云霁,你可知道第四个皈依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