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吉死了?
恍惚间,叶藏还以为是在梦中。很快,外头的兵荒马乱证明他身处现实。他来不及消化那句话中的具体含义,本能地收拾起床铺,胡乱扔进壁橱里,一旁的少女还在沉睡,这个时候叫醒她也来不及了。
门口传来短促的敲门声,叶藏穿好衣服,套好和服裤裙,未来得及开门,门自己拉开了,是二哥。
二哥开口便道:“怎么换了冬天的厚被褥?”
“许……许是女仆弄错了。”叶藏结结巴巴地解释完,二哥状似无意地朝里看了两眼,又看向了他。
“待在屋里别出来。”高大的青年说道。
叶藏应下这份警告。
门重新合上,叶藏松了口气,守坐在仍然睡如死尸的少女旁边,觉得她今日睡的时间似乎有些长。
外面依旧一片嘈杂,他坐在这个隔绝在外的静谧空间中,心中一片静寂,脑子里还是昨日梦见的红桥。
是谁,是谁呢?梦中在桥头站着的人。他闭着眼睛想要回到梦里,仅仅坠入浅淡的迷雾。
没过多久,神木凉醒了,从叶藏口中得知外面发生的事情。
顺吉失踪时,神木凉原以为他只是挣脱束缚从仓库跑了出去,过几天就会回来,死人可不是件小事,她又不是在悬疑片场,难不成她的举动改变了情节走向,让故事偏移到这种地步?
她对叶藏作了同样待在房间内的嘱咐,仗着旁人看不到自己的便利去屋外溜达了一圈,庭院的一处屋檐下,几个杂役拖着扫帚窃窃私语,他们说顺吉的尸体是在河里发现的,泡胀的很大,听说还有抵抗的痕迹,外头谣言越传越离谱,从过路抢劫到情杀,猜测层出不穷。
“一定是遇到水鬼了,大晚上的跑到河边,遇到什么都不好说。”
“没准儿是喝醉了。”
“顺吉平时可不喝酒啊。”
“我看他平日里闷头闷脑的,指不定背地里有点儿什么。”
“那晚他叫着鬼啊鬼的跑出来,难不成真闹鬼了,有冤魂朝他索命?”
这时候体现出大庭家规矩的森严,没过多久,那些声音就平息下去,至少表面上如此,叶藏的二哥年纪尚轻,一身熨得笔挺的学生制服,在家中却很有威严,转过几圈,仆人们纷纷噤声。
下午,警局的人上门了,叶藏的父亲是议员,平时四处出差,大部分时候在东京,整日不在家,他的长子求学在外,外面来了客人多半是次子在接待。来访警员客客气气地作了些询问,没得到什么信息也笑眯眯地走了,与其是讯问更像一场例行拜访。
尸体是采野菜的路人发现的,没人听说过顺吉家里的事,他失踪后无人报案,都以为过几天就会跑回来。顺吉有一个妹妹同样在大庭家做事,她似乎不怎么为哥哥的死伤心,对旁人的议论充耳不闻,照常做着手头的活儿,其他仆人窥探不出多余的新闻,嘀咕一句“真是冷漠”再没后续。
没有任何目击者,或是可疑的证据,只是死了一个男仆,这件事很快被当做意外草草结案。
神木凉或许是这里最关心顺吉死亡的人。小说中提都没提的事件,要么是小得不足一提,要么发生某种变故的预兆。
她来到关押顺吉的仓房里,一个远离主屋的独立小间,各类杂物堆在角落里,多是平日里用不到的工具,整整齐齐盖着大片油布,薄薄的灰尘覆在上面,神木凉伸出手指一抹,留下明显的白痕,说明无人动过。
半截割断的绳子落在不起眼的门扉后,顺吉当时就被绑在这里,她环视一圈,旁边没有任何可以割断绳子的利器,只剩零星的柴火散在一边。看不到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他既不是自己逃跑的,也不是有人绑走了他,一定是谁放走了他。
有一个人救了他,又有一个人杀了他。
放走他的人和杀死他的人,这中间会存在某种联系吗?
几乎是一无所获地离开,神木凉慢悠悠地走出仓库,一路走过园子,苹果树的果子落了大半,她站在树下,摸了摸粗硬的树皮,突然感觉一股明晃晃的视线传来,她顺从直觉看过去,只有空荡荡的廊柱。
神木凉心想,真是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到处阴森森的。
还是回小叶那里吧。
平静的数天过去。
顺吉死了,从神木凉的角度来看,对叶藏是一件好事。至于他对顺吉死亡的态度,一开始有些惊慌,在那之后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依旧每日窝在房间里写写画画。画画一事,起初神木凉在一旁他还有些放不开,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坦然掏出画纸和炭笔。
“你画的很好嘛。”神木凉第一次看到他的画时,发出赞叹。这让叶藏感到诧异,他的画从未得到其他人的赞美,在大人看来,自己填满笑料的学校作文是有趣的值得夸赞的,而那些画不过是小孩子的无聊涂鸦。
叶藏不觉得那些受人喜欢的作文有讨好别人之外的价值,尽是些无聊的文字。没人在意的画作会得到少女的赞赏,兴许因为对方是非人之物,人类关心的她一概不关心。
她会关心什么呢?
叶藏心不在焉地收起剩下的画纸,翻到其中一张,手指一顿,偷偷看向正打着哈欠的少女,收进抽屉的最里,纸张的边缘抵住木壁,泛起卷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庭家重回风平浪静,神木凉的生活变得很规律,上午出门溜达,下午陪小叶玩木版“东海道五十三次道中双六”*的游戏或者看他画画,晚上她会到外面随即挑选一位幸运路人,跟在对方后面,美其名曰体验生活。
那股若隐若现的视线依旧存在,神木凉从未和小叶之外的人对视过,想不出来的事情就抛到一边,重要的东西总会自己长腿主动跑出来的。
叶藏这学期去学校的次数不多,神木凉有时会跟他一起去。她嫌课程无聊,尽是些老头在掉书袋,偶尔会捉弄上课的老师,用狗尾巴草放在对方鼻子下面,诱使对方打个喷嚏,然后独自笑个不停,那回叶藏情不自禁跟着笑了笑,引起旁边同学的注意,他只好搪塞过去。换做平时,他会做出搞怪的丑态逗乐别人,他却本能地不想在少女面前展露那一面。
为什么呢?
叶藏心不在焉地吮着笔尖,看向窗外,无法传达的思绪一个又一个溜出。
更多时候,她就坐在外面的树梢上,背对着教室,眺望远方。
叶藏侧过头就能看到她,看到她的小腿一晃一晃,被枝叶环绕。
她在想什么呢?
叶藏想象着她的视线,顺着望向天空,只看见白雾茫茫的云和无法触及的天空。
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天气渐渐冷了,庭院里菊花叶片渐渐凋零,叶藏/独自坐车去考试,他搓着戴了手套的双手,觉得放在腿上的暖炉冷冰冰的。
神木凉行走在这栋住宅的廊道上,她再次感到有一股视线在窥视自己,不同于以往,这次的视线充满恶意,有某种危险的东西蛰伏在宅邸当中。
除了叶藏,依旧没有人能看到她。寻常来说,她该和唯一能交流的对象多加亲近,神木凉反倒和叶藏远了些,除了大庭家,她经常走到外面去,现今是个繁荣昌盛的时代,西洋的玩意儿大量涌入,哪怕地处乡下,也有很多时髦热闹的地方。
相比于一开始,叶藏的性子开朗了不少,偶尔遇到困难会向她求助,有不想做的事情也会拒绝她,原本他会走向那样的结局,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对人类的恐惧,无法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会为人所信任,一边竭力抓住别人,像水草一样紧紧缠绕在靠近他的人身上。最近叶藏变得黏人许多,神木凉便顺势拉开些距离,每晚仍回去睡觉。
顺吉已经死了,等她找到那股令她烦躁的来源,加上前日的新发现,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了。
至于那枚硬币,她丝毫没有感觉那枚硬币有存在于此世的气息,目前毫无线索,毫无办法。
真的存在吗?神木凉偶尔会抱有这样的疑问,如果不存在那枚硬币,神秘生物又何必大费周折让她跑到异世界。
它的话自然不值得全盘相信,哪些为真,哪些为假?如果这个世界不存在那枚硬币,她又要去哪里寻找?
晚上,车夫一个人拉着车回来了,座位上空无一人。
叶藏不见了。
*在我小时候喜欢玩的木版“东海道五十三次道中双六”(原注:配置上类似于中国的“升官图”的一种游戏,玩家们需丢骰子让自己的旗子前进,比赛谁最先抵达终点。)里,这里便是起点。数名家仆各自拿着长枪,在桥上走着的悠哉景象便绘在那上面。原本大概便是如此繁华的地方,不过到了现在也变得非常冷清。自从鱼市场搬迁到筑地之后,连这座桥的名字都渐渐地不为人所知了。现在大部分的东京著名景点明信片里,都已经不见它的名字了。(太宰治《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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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在河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