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神木凉开口道。
毫无回应。
昏暗的病房里,仆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提着柴刀,摇摇晃晃闯进神木凉的视线范围,不详的黑影笼罩着她。
这就是她口中的魔鬼。
侵蚀者附身在这女仆身上,难怪他们找不到。
滴滴答答的声音不断自女子周身传来,不是水滴,而是殷红的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血不断滴落,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女子转了转头,朝神木凉咧开嘴角。
近在咫尺的警报令身体本能绷起。神木凉摸了摸腹部,传来濡湿的触感,正如太宰治所说,伤口丝毫没有愈合的倾向,刚换过绷带没多久,血渍又隐隐渗了出来。
要以这种状态战斗吗?
神木凉紧盯缓缓提刀靠近的人影,忽然开口。
“小叶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永生永世。你只是个可怜的仆人,没有人爱你。你深爱的叶藏少爷只是用你消遣时间,更何况,你又能为他带来什么?你能给他什么?”
年轻女子立住一瞬后单手扯住头发,发出咆哮,一改如同猫抓老鼠的迟缓动作,双手握住柴刀,自低空滑出一个半圈抡出,尖锐的刀锋冲向神木凉,神木凉弯嘴一笑,轻巧翻身钻进床下,砍刀正中床心,被褥劈烂,床板裂开一条大缝,刀刃没入一部分,差点捅到神木凉的脑门。
神木凉自床板下方看到那条裂缝,心有余悸。
趁着柴刀深入床板,神木凉趁机探身望向窗外,几乎看不到地面的高度阻止她跳窗逃生的幻想,她又将头瞥向另一头,离门口也尚远。
神木凉本以为能多拖一会儿,谁知是女仆素日做粗活力气本就很大,还是附身带来的额外力量,卡的死死的柴刀在短短数秒内便已拔出,女子嘿嘿一笑,预示神木凉即死的命运。
窗外星云密布,渐渐遮住月亮。太宰治看向夜空,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
离开病房不久,他同芥川龙之介原本一前一后,太宰治越走越慢,落下一大截,芥川停下步伐,只是回头看他。
“总感觉,有点奇怪啊。”太宰治单指勾住下巴,低头说道。
“要回去看看吗?”
“不,还是算了。”太宰治摇摇头,正要跟上芥川,两人准备再回大庭宅看看有无异样,身后却传来一阵玻璃爆开的声音,碎片四散而飞,一柄长状黑影自高空坠下,飞旋坠落至地面。
黑夜归于寂静。
“好危险……”太宰治瞠目道。坠落物掉在草丛里,看不清是什么,芥川神色一凛,提步赶向声源地,太宰治愣神一瞬,注意到玻璃破碎的窗口正是神木凉所在的病房。
“糟糕!”太宰治暗叫不好,原先附近并没有侵蚀者的气息,他们仍准备回到大庭宅邸,这次潜书拖的太久,他和芥川老师的精神都消耗很大,如今因为他的失误又多出一个急需带回补修室的伤患,太宰治比任何人都要心急,如果真是侵蚀者,神木凉如今重伤在身毫无自保之力,或许会……
死。
他人的死亡。
因他而丧失的生命。
种种驳杂的念头依次闪现,即便再竭力奔跑,速度也无法变得更快。爬楼的过程更是格外漫长,终于病房的门近在咫尺,自刚刚那声巨响传出后再没有其他声音传出,死一般的寂静是不详的预兆,太宰治脑海中飘过许多惨烈场景,先于芥川老师到门一步破门而入。
“神木凉!”他大喊道。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迥异于他所想象的任何结果的画面。太宰治以为毫无自保之力的对象,正坐在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身上,朝他灿烂一笑。
“哟。”神木凉友好招手。
因为失血过多,她的面色苍白,眼睛里洋溢着某种奇异的华彩,太宰治步伐一顿,错开视线,看向地板上扭着头怒视神木凉的人,是个陌生女子。
芥川走到口中塞着不明布料的年轻女子处,蹲下端详一番,笃定道:“是侵蚀者呢。”
太宰治开始潜书的时间实际上并不长,芥川龙之介不光是文学上的前辈,如今还是潜书路上的指引者,虽然他没有感知到多少侵蚀者的气息,芥川老师在这方面更加敏锐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即便在他看来,地上绑住的女子是个普通人类,他也不会再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他刚把人类当做侵蚀者闯了大祸……
芥川龙之介的话很快得到验证,被揭穿身份后,年轻女子的身上开始冒出黑烟,随即冒出影子,神木凉赶紧跳远,太宰治又偷偷瞪了她一眼,仿佛看到开裂更严重的伤口。
黑影渐渐成型,逐渐接近太宰治熟悉的侵蚀者的样子,他右臂一张,红色镰刀出现在手上,然而病房内空间狭小,施展不开,那黑影变长变细,要从破洞的窗户处飞向外面。
“给我站住!”太宰治咬牙握住镰刀,眼见黑影越来越远,接近窗檐,只见一个轻盈的身影朝前跃起,刀光一闪,衣?翻飞,落地收鞘。黑影已然被劈开,黑雾的边缘变得模糊,渐渐消散。
“本体倒是不强呢。”芥川龙之介拍了拍刀鞘。
“芥川老师!”太宰治高兴地跑到芥川龙之介旁边,开始一番熟练吹捧。
神木凉端详着慢慢消散的黑影,种种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
“芥川老师,你能听到吗?”她问道。
芥川同样在端详那黑雾,却摇了摇头。
“什么声音。”太宰治说完便惨叫一声,扒住神木凉的肩膀,大喊:“该不会是你失血太多出现幻觉了吧,护士,护士小姐呢!”他就要跑出门外去找人,神木凉拦下他,说:“大晚上的打扰人家干什么,最多换个绷带而已。”
随后她指挥太宰治拿来绷带,自己摘下里里外外染了个通红的废弃绷带扔进垃圾桶。太宰治举着新的绷带,头扭向一侧,抿着嘴角,神木凉毫不在意地缠好了绷带。
“很完美吧。”她满意道。
太宰治转回头,看到绑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绷带。
“好厉害!”他“喔”了一声,敬佩道。
神木凉翘起不存在的尾巴,为自己出神入化的绑绷带技术自鸣得意。
侵蚀者消散后,女仆依旧昏迷,那些来历不明的血来自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割痕,想必是试图保持清醒的失败产物。
就让顺吉的死成为悬案吧,神木凉想。
“事不宜迟,侵蚀者已经净化了,我们马上回图书馆吧。”侵蚀者消失本是件大好事,太宰治的心情丝毫没能变得轻松。
“不,还不行。”神木凉拒绝道。
太宰治正要发作,对着侵蚀者消散之地沉思许久的芥川却转过来,拍了拍太宰治的肩,太宰治马上领悟了神木凉拒绝的原因,对她嘟囔道:“好吧,但是要快点哦。”
长夜漫漫,叶藏坐在仆人铺好的被褥上,盯着紧闭的门扉。
他被勒令待在房间里。
窗外没有一丝风,周遭异常安静。那个人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大摇大摆出现在他眼前,自称“守护天使”。
他侧眼一看,身边空无一物,今晚他没有铺上多余的被褥。
再也不需要了吧。
他尚不知对方的生死,眼前再度闪现大片血色……
在叶藏呆愣在原地之际,最先赶到现场的是大庭家的次子,他看到重伤昏迷的陌生少女和满脸惊惧的叶藏,扫视一圈周遭,确认没有异样或是凶器,果断将人送到了附近由大庭家出资投建的医院。
临了他对叶藏说了一句“清理一下”,叶藏方注意到自己的衣摆沾满了血,他猛地一抖,手上的鲜血滴落在木地板上,浸染在缝隙里。
叶藏没能按照她所交代的说出任何像样的解释,自己的话不会被他人所相信,这是他笃信的真理。二哥不会对重伤之人见死不救,本来也不需要说什么。这是叶藏给予自己的借口。
她却相信自己。
已经清洗过的双手不见血渍,叶藏将手扣在脸上,仿佛闻到残余的血腥味。
古怪的信任,可怕的信任,来自他人的信任像滚烫的热油泼在叶藏身上,无处躲藏。
一个人待在医院,她会觉得冷清吗?
刚刚二哥回来,在门外告诉他人尚且清醒,剩下的事留到第二天。
第二天,第二天,对着空寂无人的房间,叶藏恍惚间觉得不会有第二天到来了。
然而,他听到了少女的声音。
叶藏希望这是他的梦境,当他拉开纸门,见到站在庭院中央,笑着唤他的人,心里重重一沉,不远处站着两个陌生人,掩在阴影处看不真切,叶藏依然认出其中的红发青年正是下午重伤她的人,红发青年张开手掌对着她比了个手势,叶藏看回一旁的少女,竭力想要看清她的神情。
她笑着回应了。
叶藏当即了然,仍是走出房间,在距离她一段的地方停住。
沉默酝酿在二人中间。
“时间到了,天使的任期结束了。”神木凉说道。
叶藏点了点头,露出笑容。
“对不起。”神木凉忽然道。
叶藏又摇了摇头,笑容不变。
神木凉还想说点什么,腹部又是一痛,她下意识弓下腰,却抬头看向叶藏,叶藏正露出担心的表情。
没有异样。
“喂,该走了!”不远处的太宰治喊道,一旁开着一个光门。
神木凉最后朝叶藏挥了挥手,朝另一头走去,身后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叶藏微笑的脸印在神木凉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异样。
距离越来越远。
她步子一停,大步转身,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泪水正一滴一滴从叶藏的眼角两侧涌出,滚下白皙的脸颊,落在地面上,悄无声息。
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神木凉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自己流下那么多眼泪。
而叶藏没想到她会转身。
风声忽起,叶藏的视力因为泪水而模糊,却清晰地看到少女远去的身影一点一点放大,最终站回他的面前,一股很大的力道使他向前倾倒,他跌进一个陌生的怀抱,从未有人这样抱住他,如同一个永远的庇护。
神木凉用力揽住孱弱的叶藏,觉得自己抱住了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放开这片叶子,他就会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枯萎。
“你的名字是什么?”叶藏的声音闷闷传来。
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因为他很快会忘记。
“神木凉。”她说。
叶藏翕动两下嘴唇,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逐字咬碎,吞咽融进骨血。
神木凉。
神木凉。
当他终于念出声音,少女已经放开他,远远走到音量所不及之处,走到他不认识的红发青年那里。
叶藏曾做了整晚朱桥和守望朱桥之人的梦,在神木凉讲述的第一个故事里,商贩女儿整天待在桥头,只有她能看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大桥的美丽,大桥却永远不会注视她,她终日徘徊在不会回应她的大桥旁边,直到她生出独占之心,直到桥梁坍塌之日。在第二个故事里,年轻女子放弃去寻找青年,找到了又如何?跟去又如何?选择离去的人是青年自己。
约定是假的又怎么样,只要朱桥不倒,谎言便能继续,不被戳破的谎言就是真实。
可是朱桥塌了,朱桥总是塌了。
蓦然间,他再度闻到了血的味道,从自己的嘴里传来。他死死盯住即将走进光门,消失在里面的人,他知道即便现在追过去也赶不上了,喉咙喊不出声音,风向后跑去,空气从肺里呼啸而过,对面人影的动作如同放慢了一般,叶藏奇迹般跑到了对方身边,没有任何言语,叶藏握住她的手腕,重重咬下,新的血味冲入鼻腔,喉咙一滚,他感到一阵奇异的满足,仿佛对方沾染了他的丑陋。
血从他的牙齿间滴落。
神木凉抹掉他嘴角的血,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垂着滴血的手腕,转身走进光门。
光门渐渐关闭,叶藏伸手触碰,径直穿了过去,
不对凡人之躯开放的异界之门彻底关闭。
大庭叶藏跪坐在庭院中,冷风吹来,他站起身,朝四周望了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