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功这么直白地认下,反倒让崔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先皇在时国库空虚,为节省开销,先皇曾下密旨,除去皇上、皇后、太后,及皇后所出的公主、皇子,其余妃嫔及子女的饰物器具一应以金包银打制,”李尚功又道。
“可有先皇圣旨?”她问道。
“此事终究不光彩,先皇并未下旨,只是给尚功局传了口谕,也吩咐奴婢不要让第三人知晓,”李尚功答道。
“传口谕的是谁?”她又问。
“是自幼服侍先皇的李公公。”
“李公公何在?”
“先皇驾崩后,随先皇一同去了。”
“也就是说,现在除了你再无第二人知晓此事?”她盯着李尚功,没想到李尚功会说出这种话来,到底是宫里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不是靠皇后的身份就能拿捏的。
“正是,”李尚功的脸上没有一丝胆怯,仿佛她全然无错,没有犯下杀头的大罪。
崔眉不再问话,李尚功既然如此大胆,必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不是几句话便能拿下的,还是要有切实的证据才行。
许司珍手里有账本,再不济还有她的首饰金器,几百件金器,她不相信一件掺假的都没有。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望月带着许司珍回宫,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气恼,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许司珍家中失火,账本被烧了。”
是许司珍做的?还是李尚功?
或许早在她取走淑妃凤冠时,李尚功就得了消息,做好应对准备。
名义上她是后宫之主,实际上她的领导力远不及太后,甚至就连李尚功这般资深女官都比不上。
“陛下,娘娘若无事,奴婢就先行告退了,尚功局还有许多活计要做。”李尚功这时候开口,像是在故意嘲讽,偏偏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慢着,”皇上道,“先皇奉行节俭,朕感怀于心,身为人子理应遵从,日后朕与皇后的金饰器皿,皆用金包银打制,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皇后也不会反对吧?”
“…陛下圣明,”崔眉道,方才是她站在道德高地指点皇上,如今反过来被皇上将一军。
她不在意首饰器具是纯金还是金包银,前世塑料盒都用过,只是不满宫人以权谋私,贪污**。
“你忠于先皇,谨守本分,执掌尚功局,日后要更为勤勉,恭敬奉上,”皇上对李尚功道,言罢看了淑妃一眼。
“奴婢谢陛下恩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李尚功跪下给皇上磕头,这是投诚效忠的意思,也是当着皇上的面打她的脸。
“折腾这么久,朕也乏了,你退下吧,”皇上道。
“陛下恕罪,眼下许司珍还被娘娘扣在宫中,不知陛下如何处置?”李尚功道。
“许司珍渎职懒怠,未能护持淑妃凤冠,即刻杖毙,以儆效尤,”皇上道。
“陛下…”她刚想为许司珍求情,却被皇上打断。
“皇后劳师动众,不顾皇家颜面擅毁淑妃凤冠,念你是初犯,不知先皇密诏情有可原,便不予责罚,你好自为之,以后不要生事了,”说罢皇上起身带淑妃离开。
“…是,”她低下头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个字,再抬眼只看见皇上与淑妃的背影,明黄色耀眼刺目,几乎不能直视。
这就是皇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为了保住李尚功,把罪名一股脑栽到许司珍头上,账本烧得蹊跷,即刻杖毙许司珍无异于杀人灭口。
皇上不在乎李尚功贪污了多少金银,她克扣的可是淑妃的凤冠,是皇上的真爱淑妃!
他真爱其实是李尚功吧?
“是奴婢差事办得不好,姑娘息怒,”摘星请罪道。
姑娘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她去做,可皇上过来八成是她在司珍司走漏风声。若是能更谨慎些,姑娘也不会费心筹谋,切实拿住把柄,却颜面尽失,落得这样的结果。
“不干你的事,是皇上执意要保李尚功,也是我太轻敌了,”她道。
前世反贪剧里,主角初期也是出处碰壁,好不容易找到的关键线索被人生生断了,重要证人也可能被灭口。
皇上虽然训斥她,但终究没将她如何,她今日可是结结实实正面教育过皇上的,如此可知只要她占着公道大义,即便是皇上也不能任意妄为,只敢在嘴上占些便宜罢了。
“你去寻个金匠来,一百二十八件金器,二百四十六件金饰,我要一一查验,”她道。
“姑娘万万不可,淑妃的凤冠也罢,姑娘平日所用器物怎能都毁了呢?”摘星跪下求情道,望月也跪在她身边。
“再者,陛下才说了他与姑娘的饰物皆用金包银制,即便查出来也做不得什么,”摘星又道。
“他今天才说这种话,金器是早就制好的,今日的圣旨还能管昨日的事情吗?”她怒道。
“姑娘息怒,即便查出来陛下也会力保李尚功,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姑娘啊,毁了金器不说,还惹陛下厌弃,”摘星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诫,望月已起身出门。
“你去哪儿,”摘星忙起来拉住望月。
“去寻金匠。”
“你疯了,不劝着些姑娘,还…”
“我只知道姑娘今日受了委屈,不过是些身外之物,若是能让姑娘消气,坏了换新的就是。”
“此时或换或修,李尚功就要把姑娘的金器换成金包银的了,”听了这话,望月的步子顿下来。
“你们先别吵了,我何时说过要毁了金器?”见摘星望月争执起来,她的火气反而消散不少。
“金包银比纯金轻,找个金匠来估量一下,也能猜个**不离十,”她道。白银的密度只有黄金的一半,重量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她刚拿到淑妃的凤冠,一入手就发现比自己的轻上许多,即便不及她的凤冠那么华丽,也不该差这么多。
那时她就确信淑妃的凤冠定有古怪,否则也不会因为宫女没凭没据的一句话,就将淑妃的凤冠剪开,剪凤冠只是为了拿到证据。
“是,奴婢这就去找,”望月笑道,摘星也不再阻拦。
“姑娘不恼了?”摘星小心道。
“恼什么,治大、后宫如烹小鲜,非一日之功,先前是我太心急了,”度过最初的愤怒后,她很快冷静下来。
这次出手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李尚功以银替金的事摆在明面上,司珍司以后就不能用那么多黄金了。
不多时,望月找来金匠,摘星也带着几个宫女将金饰金器都拿出来,一一称重记录。
未央宫动静不小,瞒不过外人,崔眉也不打算瞒着,正好给李尚功紧紧皮,这次让她逃过去,下次可没那么容易。
华清宫,皇上陪淑妃用过午膳才回大明宫批阅奏折,淑妃听说未央宫发生的事情,也差人唤来金匠。
她的凤冠里夹着银,李尚功也说妃嫔的金器皆用金包银制成,但她还是不死心。
皇上答允过,以半副皇后的仪制接她进宫,六十四件金器该是纯金打造,结果…没有一件是纯金的。
她从金匠口中听到自己最不愿听到的话,仍不信邪,剪开几个金盘子,里面是刺眼的银色。
李尚功是陛下的人,竟也如此欺辱她,陛下竟也由着她去,没有丁点处罚,甚至还褒奖她。
陛下与她的海誓山盟,许她的皇后之位,当真能实现吗?
正想着,红浮来报陛下身边的吴公公送东西来了。
吴公公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太监,手捧礼盒,打开里面是金器。
“这是陛下还是太子时,先皇赏赐的六十四件金器,陛下刚回宫就命奴婢给娘娘送来。”吴庸脸上挂着笑,他在陛下身边伺候,最是清楚陛下待淑妃娘娘的心意,别看李尚功今日无事,那也是陛下用得着李中书的缘故。
敢怠慢淑妃娘娘,让皇后抓住把柄,还要陛下收拾烂摊子,依他看李尚功风光不了多久,恐怕就连李中书都要受牵连。
“难为陛下还惦记着我,”淑妃稍感安慰。
“陛下怎么会不惦记娘娘呢,”吴庸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放下礼盒告退离开。
“娘娘大喜啊,这可是陛下还是太子时用过的金器,娘娘可是独一份,旁人都没有,”红浮贺喜道。
“先收起来吧,”淑妃露出笑意,在这宫里,她能依靠的只有陛下。哪怕是吴庸,现下对她十分的恭敬,也是陛下的缘故,若哪日失宠,便再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不知为何,她想起未央宫时皇后顶撞陛下的场面,陛下与她是天,是地,是人世间唯一的依靠,但面对皇后娘娘近乎指责的劝诫,他竟然服软了。
虽然最后找回场子,但她总觉得陛下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今日用午膳时也闷着不大高兴的模样。
“还是把陛下赏的金器拿出来吧,陛下赏了我,想来也不愿放着落灰,”淑妃道,红浮很快呈上金茶碗泡的茶。
太子规制的金器比她原来用的更加华美精致,不知是否能与皇后规制的相比,也不知皇后的金器有无夹银的。
未央宫,崔眉完成所有金器金饰的称重与记录,据金匠估算,金饰品基本没有问题,许是容易损坏,怕不慎暴露的缘故。
小巧的茶碗盘碟无大差错,也是同样的原因。
出入比较大的,是金花瓶,洗脸的金盆,金壶等大件,她剪开一个金花瓶,里面果然夹着银。
证据确凿,但皇上有意包庇,一时无法追究。
“你去取我的金印来,”她吩咐摘星道。
“皇上袒护李尚功,姑娘这时候不宜对抗圣意啊,”摘星以为她气不过,还要寻李尚功的麻烦。
“你放心,李尚功遵从先皇圣谕,皇上赞赏有加,我也要好好表扬她。”
说罢她拟了一道皇后懿旨,半篇都在褒奖李尚功节俭为公,堪为女官之表率,她身为皇后更是责无旁贷。
因此决定在六局一司实行预算制度,从劳模李尚功的尚功局司珍司开始做试点,每年预算一千两黄金,三万两白银,特殊情况另说。
若是严重超支又没有正当理由,她暂时不能将李尚功如何,却能责罚其下属女官。
李尚功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是因为从前司珍司铁板一块,今日许司珍惨死,也给其他人一个教训。
有后台的妖怪能被人捞走,没后台的就只能背黑锅,或者…弃暗投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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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