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在夷洲的宅子并不大,不过前后两进,晚膳便不分男女席,都坐在一处。甄远道和甄云氏居上首,甄嬛和温实初坐左右首位,甄珩挨着温实初。
玉娆撒娇说想坐在长姐身边,玉姚笑着将位置让给她,转而和顾佳仪坐末位。席上也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一家子久别重逢,聊得颇为热闹。
晚膳后没一会儿,玉姚就推说家里还有事,起身告辞。
“天色都暗了,明早再走吧?”甄云氏道。
玉姚摇摇头道:“无妨的,陈家的车夫是老把式了。”
甄云氏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未出口,只起身将玉姚送出去。
甄嬛看在眼里,晚间去甄云氏房里询问,甄云氏这才无奈道出。
“陈家婆母难缠,早晚都得站规距,还有两房庶出嫂嫂,亦各怀心思,时常挑刺。”
甄嬛道:“规矩这般严苛,是夷洲的大户人家吗?”
“不是,是八里港的一家富户。”
“富户?”甄嬛惊诧不已,接连发问,“家里是做什么的?可有读书人?是耕读之家还是…”
甄云氏闭了闭眼:“祖辈行商。”
“…父亲竟也同意吗?”
士农工商,是难以跨越的阶级。父亲进士出身,最看重学问底蕴,怎么会同意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当年我们刚到夷洲,你父亲没有公文,夷洲衙门根本不予理会。他们欺负我们是外来之人,空有‘忠义公’的头衔,便哄抬房价。脚下这座小小的二进院子,竟要价八百两。你父为官清廉,即便在京中,这八百两都不能轻易拿出,更何况长途跋涉至此?搜罗全身也拿不出一百两。”甄云氏面上渐渐黯淡,“在这时,八里港陈家请了媒人上门,愿为家中嫡子聘娶玉姚,聘礼就是这座二进院子。原本你父亲坚决不肯,是你二妹妹说,自己年岁大了不好嫁,只当给家里换一条生路,你父亲才无奈松口。”
甄云氏说到伤心处,不住拿帕子拭泪,哽咽道:“嬛儿,父亲母亲,不,是咱们甄家,一辈子都对不住玉姚。”
此刻说什么都无用,甄嬛只能紧紧抱住甄云氏,无声安慰。
夜深了,甄嬛看着甄云氏睡下后,回了自己房里。
“槿汐,家里不像我想的那样好。”
槿汐扶着甄嬛靠在床上,道:“虽不算好,但胜在安稳。”
“安稳?这里真的安稳吗?”甄嬛轻声地自言自语。
“小姐莫想这些,仔细身子。”
甄嬛叹息一声,整夜辗转难眠。
甄嬛在家住下后,邻里间总有些风言风语,不过念在平日甄云氏与人为善,大家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台面上。
三月底是甄远道的生辰,家里摆了一桌,打算小小庆祝一下。
“老爷!夫人!”守门的婆子跑进来,气喘吁吁,“陈家夫人来了!”
甄云氏一惊,立即站起来。
“不年不节的,她过来做什么?”玉娆小声嘟囔了一句,不想叫人听见了。
“亲家三姑娘这话就不对了。”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妇人推开门外的婆子走进来,她左右看了看,带着点轻蔑和审视的眼神在甄嬛身上停留一瞬,笑说,“听闻亲家家里来了人,我这二姑娘的婆婆自然要来认认,没道理自家亲戚不认得,说出去不得叫人笑话?”
正说着,玉姚快步走进来,后头还跟着她夫婿陈俊生。
“娘,您来了怎么不跟媳妇说一声?媳妇好同您一道。”
玉姚端着笑脸,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陈夫人却并不理会她,只转身同甄云氏说话,给玉姚好大个没脸。
“亲家老爷过寿呢?怎么不好好办一场,也好热闹热闹,莫不是银钱不凑手?还是人手不够?”
甄云氏纵然好脾气,这会儿也冷下面庞,“不是整寿便没大办,只一家人吃个饭罢了,没那么多讲究和排场。”
陈夫人哼笑一声,一步步踱到甄嬛面前,上下打量一眼,“这位也算是自家人?”
“娘,这是我大姐姐。”玉姚走过来小声解释。
甄嬛依着礼数上前见礼。
陈夫人尖声道:“这肚子有四五个月了吧?怎么大姑爷没陪你来?要是玉姚有孕四五月还往外跑,我家俊生可要着急了!”
在场的人除了听不出话外音挠头憨笑的陈俊生,个个脸色难看。
大姑爷自然是没有,而玉姚,自打生下女儿后,再未有孕。
“…夫君去岁病逝,家中已无人,所以投奔娘家。”甄嬛蹙眉道。
“可我听说,当日你回来时,身边跟这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这几日也一直住在甄家。既不是你夫婿,怎么一路护送?还有你这肚子,莫不是路上你二人孤男寡女…”
“夫人慎言!”甄远道阴沉着脸呵斥。
陈夫人可不怕甄远道,昂着头不甘示弱。什么忠义公,还不是卖了女儿!
“那是我家故交之子,与我们兄妹是自小的交情。妹妹孤身一人,行路艰难,这才托温公子相送。”
甄珩上前一步挡在甄嬛面前,他高大挺拔,如此往前一站,倒把陈夫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脸上露了怯意。待反应过来,不禁气极败坏地打了陈俊生一下:“你是死的?!他们都欺负到你娘头上了!”
陈俊生这才犹犹豫豫地凑到前面来。这大舅哥一向不给他好脸,他也怕啊!
甄嬛:“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吧。”
“什么意思?”陈夫人仿佛又有了依仗,倨傲的神情又爬上那张老脸,“且不说遗腹子不吉利,只看你这做派便不是个安分的,大着肚子住在娘家,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丑事!你们甄家不要脸面,我们陈家还要呢!”
“我长姐住在自己家里,干你什么事?”玉娆不服。
“干我什么事?你二姐没嫁到我家?不是我儿媳妇?没给我家生闺女?亲家三姑娘,你说话要有分寸,我好歹是你长辈,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长辈自重,才能令小辈心生敬意。”
“玉娆!”甄云氏拉住她低声呵斥,“不得无礼!”
“我算是见识了!谁家敢娶这样的媳妇?活该嫁不出去!” 陈夫人气得叉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高声叫嚷,“咱们陈家虽是商户,但也是要脸面名声的。我家大妞妞还小呢,有这么个姨母,以后出去了也得叫人笑话,更别想找好人家!亲家给个决断吧,是要大姑娘,还是我们这门亲!”
玉姚站在堂中,耳边充斥着激烈的吵闹声。吵到最后,她甚至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脑海中只有几个嫂子的冷嘲热讽以及陈家仆妇们阳奉阴违的嘴脸,还有她尚在怀抱的大妞妞。
明明她只想过平静的日子,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波澜?
“姚儿,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妞妞快醒了,我答应抱她去花园。”陈俊生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小声说着。
玉姚看着他,心里半是无奈半是庆幸。陈俊生虽憨直,可这恰恰也是他的优点。他不通人情世故,所以待人真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从没有什么伤人的暗箭。
吵到最后也没有结果,两方不欢而散。陈夫人铩羽而归,气得连宝贝儿子都不管了,急匆匆登上马车回家。而甄家众人也没了用膳的兴致,草草命人将席面撤下去。
玉姚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只给家人道了歉,就拉着陈俊生向外走,走至前廊,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甄嬛跟来了。
“你去车上等等,我一会儿就来。”玉姚和陈俊生交待一句,然后转头看向甄嬛,微微低头,“长姐有何指教?”
“你我姐妹,何以生疏至此?”
“玉姚和长姐的关系一直是这样,不是吗?”玉姚的笑意未达眼底,显得有几分冷漠与疏离,“从小到大,长姐都觉得我平庸卑怯,没有你的美貌才情,更没有玉娆的机敏妍丽,所以待我平平。父亲母亲也是如此,总是不自觉地更疼你们一些。”
见甄嬛的脸上有一丝被人说破心思的难堪和恼怒,玉姚自嘲一笑:“是,我确实才貌不如人,这没什么可说的,我今日也并不想同长姐争执。我只想提醒长姐,请你行事多为甄家想一想!全家因你被贬到这里,挣扎着活下来,父亲母亲头上添了多少白发,眼角添了几道细纹,这些你可知道?你突然回来,大着肚子住在家里,外头传了多少闲话,你又知道吗?明明你是家中长女,最该明理,可为何你每次做的事,都要让旁人替你背着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