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天墟山,祖洞。
微风吹起洞口的枯黄落叶,黄叶随之也飘落的遍地都是,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正挥舞着扫把,正费力地想将它们聚拢起来。树木上的飞鸟正在扑打着翅膀,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啼鸣,而鸟雀们愈是蹦跳树上坠落的树叶也愈多了起来。小童眉头一皱,忍不住冲着树上的鸟雀咒骂了两句,鸟雀们并不不搭理他,仍旧自顾自地飞来飞去,小童实在难以忍受,便举起了扫把朝那几只小鸟挥舞了两下,这下这些鸟儿终于知道害怕了,再也不敢逗留,纷纷飞走,换到了更远处的枝丫上。
不过还不待他沾沾自喜,便发现因为鸟儿们骤然飞起,树木的枝杈被踩得上下晃动,落下来的叶子反而更多了。枯叶哗啦啦飘落在了小童的头顶,小童有气无力地甩了甩扫把,只得自认倒霉,接着一点一点地清扫落叶。
这回他好不容易才将落叶聚集起来,以为今日的事务总算忙完了的时候,那祖洞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震动,将他辛苦扫起来的叶子再次震得乱七八糟,还不待小童发怒,一个女子的笑声咯咯咯地从洞里传了出来——
“小师弟,师姐要出关了哟……”
小童吓得将扫帚一抛,不知从哪儿拽出一个铜锣来,边跑边大叫道:“师父师伯师叔师祖!不好啦!师姐出关啦!”
转眼已入了秋。
寂阳城乃是依洛承湖而建,是苍梧国的一座边陲小城,城中百姓多乘洛承湖之便,以打鱼捞虾为生,城中的百姓十户有八户都是做些水产的营生,因此寂阳一带的饮食便往往以鱼鲜为主。又因寂阳城地处江南,一年之中阴雨天气居多,便也就形成了当地百姓喜食辛辣的饮食习惯。寂阳毕竟不是什么大城,往来过客也少有经过寂阳,故而寂阳人少有照顾外地旅人口味的传统,有时候外地人来了寂阳,大多一时间还难以习惯此地的饮食。
初秋天气仍是寂阳的雨季,虽说确实是早已出了梅雨,然而江南一带,落雨乃是常青。比如逢春要落雨润物,入夏要落梅雨方能入夏,秋凉要降雨带来凉气,深冬因温度不足以降雪便仍要落雨以彰天寒,故此此时北方正值秋高气爽,寂阳仍是阴雨绵绵,一股湿冷气息渗入骨髓。
这日城中大路上,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身着儒服的儒士,这群人行路匆匆,显是未曾料到寂阳阴雨,一行人约莫十来位皆不曾备伞,雨水将他们的衣服都给打湿了,一个个显得都狼狈至极,失了少爷公子的气度。
为首有一骑白马的儒生,一路长途颠簸,他头上的章甫之冠也已被晃得东倒西歪了。儒生的马儿走走停停,他身后的那群儒生也跟着走走停停。他们听下来不是有什么事情,而是停下整顿各自的衣冠。那儒生兀自骑着马奔在众人最前,正冒着雨竭力抬起双目向前方远眺,似在迫切地寻找客栈以期避雨。
忽地那儒生的有意无意一夹马腹,马儿吃痛旋即快速朝前狂奔起来。见为首的那儒生在前面一马当先,其身后的扈从们也连忙纵马上前去追,一声声大喊“公子慢些”,儒生仿佛听不到似的,仍旧一骑绝尘。
今日不知怎地,连绵不绝的细雨似乎变得越来越大了起来,降雨也变得更为绵密了。雨水已经在儒生的冠上堆积成了一个小小“湖泊”,盛不下的便顺着他的章甫冠如水帘一般哗啦啦地往下流,致使他几乎目不能视了。
儒生不得已,只得抬手去擦。可是儒生没料到,正在他拂袖擦眼之时,他□□奔马却并未停止,眼下正逢街道拐角,儒生连人带马竟直直冲着一座民房奔去,待儒生擦净眼前雨水之时,却已经来不及勒马。倘若任由马儿跑下去,撞上人家的南墙是无可避免的了。
正在这时,拐角另一边亦正有两道褐色布衣身影疾奔而来,儒生只是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却根本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人,还不待他收回目光,瞬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忽地轻盈了起来。他匆忙之中但觉胸口衣襟变紧,连忙本能地一抓,没想到这一抓,抓到的竟是一只软糯糯的小手。
那手的主人显是察觉出了什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亦是本能地一松,竟险些将他给抛了出去。好在那女子反应迅捷,随即又赶忙将死死他抓住,一个倒翻将他救了下来,这才免得出了人命。儒生虽然惊叫连连,但已平安被人拖下马来“放”到了地上,虽说落地的姿仪不太好看,但毕竟性命是保住了。
两道褐色身影一上一下窜来,只是须臾之间。
除了救他的那道身影以外,还有一道褐色身影直冲他的奔马,那道身影显然一开始没料到这个拐角处竟有一匹马儿,此时看见他的白马,赶忙猛然矮身下蹲,从马肚子底下急速滑行了出去。不过这毕竟是毫发之际,那人划过时身上的布袋正巧挂中了白马的后蹄,那白马跑得再快,被这样一拽顿时一个趔趄,整个马身子都歪斜了下去。
苦了那雄健白马,便被这样不明不白地凌空翻了个筋斗,最后十分惨烈地摔在了青石板上。
白衣儒生惊魂未定,两个褐色衣服的身影便早又拔腿奔出数丈远,只听那褐衣少年边是奔跑边是高声喊道:“多好的骏马,公子可别胡乱跑给骑坏了。”
呼吸之间,便只闻得人声,不见人影了。
雨水愈来愈细密,细密地切割了人的视线。
白衣儒生呆呆伫立在雨中,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什么也看不清楚,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又蹿出一道黑影,儒生定睛一看,正是一负棍挎刀的男子,那男子直直奔向淋雨儒生,由于他脚下步法过快,一时间竟收不住脚,溅起了一大片污水,眼看着就要弄脏儒生业已湿透了的儒衣,谁知那股水浪竟卷起在了半空中,随即便哗啦一声尽数返回,重新落在了地上。
儒生见状愈是呆若木鸡了,这等内力他只在老师身上见过。还不待儒生开口,却听那黑影气喘吁吁地问道:“公子可曾见过两个似我这般的布衣乞儿?”
儒生缓缓抬袖轻轻擦拭额头,也不知是擦汗还是拂雨,他努力咽了咽喉头,作揖道:“不……不……不曾。”
任谁看到这么一个气势汹汹的大汉,都不会不紧张吧。
那汉子怒哼一声,圆睁虎目朝四周环视了一圈,高声道:“两个小兔崽子,别以为你们能出得了寂阳!”
又是一阵水花,便唯余白衣儒生一人了。
儒生抖了抖宽大的衣袖,上前去牵他的白马,边走边自抽自己的耳光:“怎可打诳!怎可打诳!对不起夫子,对不起父亲!”
“公子——”
“公子您在这里!小的们来迟了!”
正在儒生自责之时,方才的巷子里终于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原来是方才他身边的扈从们跟来了。几人尽是一身白衣黑襟的儒袍,只不过此时由于大雨滂沱原本素白的衣裳全都被弄污了,几人依次下马,饶是已经落魄至此,仍然仔仔细细地将马具理好,依次成排列在儒生身前,为首的那人恭敬道:“公子无恙否?”
儒生依状还了礼,道:“无事,多谢诸位挂碍,方才是昭宁鲁莽了。”
“公子毕竟少年心性,且一时冲动也是为了我等能够及时避雨,自是无甚不妥。”
儒生再次躬身,还了一礼。
几人礼毕,方才各自牵着各自的高头大马,朝方才两个布衣儒生奔走的方向缓缓行去。儒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此路口选择往这个方向走,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他必然还能再见那二人一面。
一行人迤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也就渐渐迟暮了。雨水将这座小城笼罩得异常清冷粘稠,儒生目之所及皆是生了青苔的灰白小墙,周遭民房上皆有伸出的屋檐挡雨,路边总有那么几个稀稀落落的老者妇孺坐在屋檐之下,凝神发呆。
儒生领着一众扈从朝前慢慢行走,偶尔试图开口问问路边的老人们附近可有落脚之处,奈何他们都不说官话,一时间两人互相不能理解,徒留两人互相无谓地比划,试了几次之后,只得作罢。
好在一行人所行不远,终于撞见了一座客栈,这阴雨下了一天,平平稳稳,就如呼吸一般,既无忽然急促之时,亦无将要停止之象,只是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得更为细密,因此这样的冷雨竟比北方寒风更易伤人,就连身边的马儿都有了伤寒之象,时不时会打出几个喷嚏,人就更不必说了。
儒生望见那客栈,心下顿时焦急起来,除了迫切想要寻得落脚地外,心中总是隐隐有着另外的一种莫名期待在暗暗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