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让说罢,将双手高高拱起朝向北月谪,就不再言语。而他不时透过双手的缝隙看向高台上的那人,似是在揣摩那高高在上之人的神情。
北月谪并不在乎一时间台下众人的窸窸窣窣。他抚掌笑道:“多谢夫子抬爱。诸位,从今往后咱们便都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啦,日后如有什么所求,我法天宗必义不容辞!”
“多谢北月盟主!”
阵内阵外,一众江湖门派、读书世家、武学世家纷纷躬身附会。
此刻的北月谪遥望着四下一片臣服的景象,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舒畅之感。他装疯卖傻夹着尾巴做了二十几年的窝囊掌门,今日终于了却了这一桩心愿,也完成了法天宗数代掌门称霸中原武林的夙愿,此时的他,怎能不志得意满?
“慢着——”
随着一声高喝响起,林中已然睡下的飞鸟顿时受惊而起、四散飞去。
“什么夫子魏让,真是好不要脸!”
一声女子声音响起,愈是震得林中鸟躁动不安。那人一个筋斗便从大阵南面翻身而来,正是丐帮传功长老、“醉霜天”漓禾。
漓禾手持“不夜霜天棍”负手而立,遥遥指着北月谪,笑骂道:“你这老东西真有手段,竟还弄了个假夫子出来。”说着,她转头向身后树林中喊道,“师弟师妹,快请魏老夫子大驾!”
众人的注意力还未从漓禾身上完全转移开来时,已经有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只简易木轿飞奔而来。抬轿的两人皆是身穿粗布麻衣、脚穿农家布鞋,一男一女分别各自将轿子扛在肩头,行走之时快似疾风,几乎只是在人们眼前闪了一下,便已经连人带轿停在了夫子所在的那个高台之前。
这木轿子倒也简单,上面根本没有棚顶,因此人们也能看得个大概:抬轿的二人分别是丐帮“酒徒”封一、“清酒淡赋假秀才”邱清清。而轿子上那人,正是一头白发、一袭普通老农装束的学宫老夫子,魏让。
和高台上那位魏夫子不同,这位魏老夫子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户百姓。他身上的麻布衣已经褴褛不堪,腰间更没有配着什么君子剑,两人除了长相一模一样外,其余几乎毫无共同之处。
这位后来的魏老夫子颤颤巍巍地下了轿,向封一、邱清清道了谢,才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瞧了瞧高台上的那位“魏夫子”,不禁抚髯笑道:“类我!类我!哈哈哈!”
漓禾看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便向封一道:“师弟,请你来解释一下此事吧。”
封一道:“诸位同道、先生,在下丐帮封一,此厢有礼!三年前,孔家嫡长子孔昭宁与学宫曾氏、梁氏等十二位弟子上了君山岛,本帮当时与学宫有了些许误会,帮主便命我前往稷下求见夫子释此嫌隙。谁知在下到了稷下后,学宫闭门不见,但兹事体大,我便在稷下逗留了三个月,仍等不来学宫开门,我便只好离去了。此后三年,我次次前往学宫,都无法求见夫子一面,便觉得此事蹊跷。”
“不瞒诸位,在下出身苍梧国封氏,便是苍梧国之国姓。魏夫子早年曾在我国宫禁之中讲学,我幼年时曾听过夫子授课,而我父亲更与魏老夫子乃是至交好友,因此魏老夫子便是不肯见我,也绝无三年间不留只言片语给在下的可能。便在今年,我得到消息,说在鲁城有了老夫子的踪迹,然而又有消息说魏夫子就在稷下讲学,世间怎会有两个夫子?待苍梧战事稍安,我才赶紧去探查此事。”
“到了鲁城后,我想方设法进了内城,竟在城中孔家的某处菜园中看见夫子在其中种菜!细问之后才知,原来当年鲁城孔家家主孔连成生了恶念,为了使自己的儿子孔昭宁早日坐上学宫夫子的位置,便阴谋勾结北月谪、生灵道宫余孽施冲盈谋害夫子。但是夫子毕竟常年养性,一身浩然气他们动之不得,只能将他囚禁在孔家的私家园林之中。只是孔连成作恶未久,便被北月谪使计,利用南侠叶安将他给杀了。”
“孔家没了家主,后来族内又有了一番内斗,才又有了新家主。但是如此一来,鲁城防范自然便也松了,这才走漏了消息,我这也才将老夫子营救了出来。而高台上那位,便是那施冲盈!此人正乃是三年前挑起丐玄两派争端的罪魁祸首。他爹当年害死了‘千面书生’文易法,偷了人家的《破妄心法》的秘籍,所有会一手易容的手法。诸位可千万别让此人给骗了!”
无论北月谪再怎么谋划,千算万算、便是因了担心孔连成泄密而害死孔连成,也还是无法算到孔连成私藏了夫子!当初孔连成可是骗他说夫子已死的!
方才所有想要阻挠封一说话的法天宗弟子,都已经被漓禾与邱清清一一击退,而夫子魏让,虽然一副风烛残年的景象,但却无人胆敢小瞧了这位老人。千百年来,历来能成为“夫子”的人,无一不是当世最为顶尖的读书人。而这样的人,拥有着举世无双的浩然气。只要你心性比不得夫子,倘若夫子愿意,便一定会被夫子的浩然气所压制。当初还是用毒酒毒倒的夫子,想要以外力近夫子的身,几乎是毫无可能。
魏夫子佝偻着身子,上前走了几步,仰头看向高台上的施冲盈,道:“施道长,还不现出真面目?”
夫子说得云淡风轻,暗中却已经运上了功。
他也不是真的毫无脾气,只是修了一身的好涵养。被骗离学宫三年,种了三年的菜,倒也算是另一种修身养性。反倒是当他被封一救出后,知晓假夫子骗出了孔昭宁和十二位徒弟,这些人又险些在江湖上失了性命,这却着实触动了夫子的逆鳞。学宫最为看重传承,每一任夫子更是把自己的弟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岂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
夫子不走江湖,自然也没有什么内力之说,只是学宫一直以来传承的“大浩然气”罢了。“大浩然气”无形无质,凌驾于寻常的内力之上,为人奸佞者但凡内心不够坚定狠辣,便会被“大浩然气”攻破命门,有时甚至连死都不是知道是怎么死的。
因此纵然夫子没有置那假夫子于死地的心思,可是那易容成假夫子的施冲盈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他早些年并非不是行事狠绝的魔头,可是当初在玄凌山下被辜玄当中拆穿、又被北月谪救下之后,便失却了当时的心气。再加上北月谪为人阴狠刻薄,为了让施冲盈保持忠心,竟常常恐吓于他。落在北月谪手中,施冲盈过得朝不保夕,想方设法讨得他的欢心总算把命保住了,可是自己的肝胆,早就被吓得联络一粒米的大小都不如。
目下又夫子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等夫子说些什么,施冲盈就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兴许是夫子那无形的“大浩然气”太过高深莫测,施冲盈竟就这样瞧了夫子两眼,便一言不发,七窍流血倒地身亡了。而他那一身假夫子的外皮,也随之遽然皲裂,发出一声声犹如裂帛的刺耳声音。
“诸位先生,你们的家门子弟,都在这里了!”
大阵的另一侧,忽地又传来一声少年的呼喊。循声看去,只见那黑黢黢的生灭洞中先走出来了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男子,随后又鱼贯走出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年。这些少年虽然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有的已经饿得没了人形,可是从他们那绣着金纹的香囊上、刺绣精致的靴子上,还是能勉强看出一些富贵子弟的痕迹的。
而跟在一共十二个白衣少年之后的,就是早些时候跃入洞中的宇文觉、顾青灯二人了。
宇文觉上前一步,隔着大阵先与师父等人交换了眼神,又遥遥拜过了魏夫子,又向正对面的曾氏、梁氏等人说道:“各位尊长们,各家的嫡传小先生们我们都已救出!先前他们皆被北月谪困在了生灭洞中,所幸总算每个人都性命无虞。”
宇文觉说着,站在他身旁的顾青灯拿剑鞘指了指曾翼、梁仁、赫子谦三人,道:“说话。”
这三人正是当初在君山上闹事的为首者。他们后来下了君山,本打算自己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上游玩一番,却没过多久便被北月谪抓到了生灭洞中做起了人质。这些年受了不少罪,气质便也随之变了,早没了当初的跋扈脾性,怕惹得顾青灯生气,一个个赶忙道:“爷爷,曾翼在此,一切安好!莫信了那北月老贼的鬼话!”
“爷爷,梁仁在此!”
“赫子谦也在!”
也不等十二个人各自报完平安,北月谪便已经怒不可遏,怒骂道:“够了!你们当今日是过家家么?什么夫子,什么世家,老子统统不在乎,今日有此大阵在,又怎由得你们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