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已至无极城,目前在行馆入住。明日,赤行,你可准备好了?”大殿中央,北王端坐于上位,段赤行则立在他面前的阶下。
二人的视线竟有一瞬间平齐。
段赤行立即收回目光垂下了眉眼,作出一副顺服的模样,语气中则保留着年轻人的桀骜不驯:“刀斧手吗?自然是备好了,只待父王一声令下。”
“哈。”段赫仿佛被他逗乐似的笑了一声,“我只告诫你这一次,莫要错过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解沉秋不但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亲眼见证你和解殷的关系。”
“我想我的儿子应该不至于像你姑母一样不中用。”他粗鲁地啐了一口,“那个愚蠢又软弱的中原女人玷污了鹰王的血脉。”
他口中的中原女人原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母亲。
没错,段赫与西后本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只是这位夫人出身低微,作为被前任北王从中原带回的舞姬,形同女奴之子的段赫能够走到如今位置,亦是付出过不知多少代价。
所以更是要鄙夷自己的血脉,摆出一副令人作呕的高贵模样。
段赤行不屑地想,在其他夫人都不愿自己娇宠的女儿嫁到那风俗迥异的西方之国时,主动提出牺牲自己的妹妹;又在发现对方的利用价值后,百般纠缠,最终逼死了她。
尽管心中满是嘲弄,段赤行面上却还是像被指派了不满意差事的轻浮年轻人一般,敷衍地应了声便告退离开。因此并没有发现他父亲脸上,在他转过身后逐渐浮现的诡异笑容。
“赤行,我的好儿子,你果然很像我。”他笑,“既然要坐上我的位置,就要像我一样没有弱点。”
“一定要收下父王送给你的礼物啊。”
*
曲肃是此次跟随解沉秋的黑甲卫士中的领头者,人如其名的端正严肃。他是西国太尉之子,年长解沉秋几岁,在昔日的西国世子声名鹊起时早已在军中领职。
由于身份特别,注定忠诚于西王的他始终与这位继承人保持着谨慎的君臣之别,称不上是朋友。但也正因其立场中正,现下才被朝中的大人们寄予厚望,交付了这份难保得罪了日后主君的差事。
“王上,确如您所料,悲风峡崖壁上布置有数块巨石,石下附了便于移动的滑索,但臣赶去时滑索已被截断。”被留下断后的他风尘仆仆地走入室内,沉声禀报道。
解沉秋正握笔不知书写着什么,闻言抬头:“崖上无人?”
“除去突兀的巨石和断裂的滑索之外,并无任何人迹。”曲肃答道。
西王皱起眉,若既无巨石亦无人迹,自是再好不过,那只说明他多疑。
然而分明有人埋伏。他们趁夜通过悲风峡应该确实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曲肃又从最初就并未踏入峡谷,直接带人上山与他兵分两路。
无论如何,不应该逃得这么快、扫尾如此彻底才对。
那么,对他行军习惯这般了解,能够及时挽回差错的为首者……悲风峡上的埋伏,想必并非来自西国。
……便只可能是,由南国之主发出的命令。
他心中并不为此推论而惊奇,甚至也没有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异常的平静,就像是坦然地接受了。
接受西王和南王之间相杀的命运。
“那便暂且作罢,眼下另有要事。”解沉秋沉吟片刻,嘱咐道,“明日宴上,你须藏刃入殿。”
携带武器赴宴毫无疑问是失礼至极的行为,在北国亦是如此。即便嘴上不愿意承认,越是北国贵族,越是被他们所蔑视的中原人同化了更多。
正是因此,紧急关头的不守规矩反倒能起到奇效。
至于曲肃究竟怎样在赴宴前的搜身环节中避免兵刃被发现,便不是作为主君的解沉秋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当然,他也不会放任危机在面前发生,而去指望下属解决。世殊时异,如今,解沉秋才是那个最不该犯错,也不会犯错的人。
众人各自行事不提,迎接西王的飨宴很快在次日日落时如期举行。
从行馆至宫城的距离并不太远,段赤行特意为西王备了车,他自己骑着神骏异常的马匹候在行馆外,身后的下属则尽皆矗立于大地。
看似礼遇有加,但此人脸上那副桀骜的神情,显然昭示着他其实是来挑衅的。
无极城中的城民渐渐聚集起来,站在稍远的地方观望着。
果不其然,当行馆的大门敞开,以西王为首的队伍鱼贯而出。段赤行多年未见的西国新君着了一袭玄色袍服,其上用极细的金线绣着锦绣河山和稼穑五谷,内敛而庄重。
他拍拍马的颈子,迎了上去。
“兄长。”段赤行如此称呼着,尖锐的牙齿在笑容间若隐若现。
“不敢当世子一声‘兄长’。”解沉秋面不改色,尽管对方居高临下,他仍不显势弱,“世子年长,又与沉秋血浓于水。你我兄弟之间,称名即可。”
段赤行闻言笑得更盛:“礼不可废,不尊上已是造次,又怎敢直呼姓名相冒犯?况且……”
他御马来到马车旁,一手撩开车厢的帘幕,尽管只顺着风掀起瞬间,也足够解沉秋看清车中的女子。
解沉秋眼神微动,他的视线重新落到段赤行身上,静待对方继续出招。却不料对方没再开口,只高高举起手用力向下一挥,苍白窄袖赫然催动风声,恰似军旗猎猎。
下一刻,又一驾由六匹白马所拉,纹饰精美、漆色鲜亮、饰以金玉的舆车在御者的驾驶下缓缓向前,与方才那辆马车并驾。
“西王请。”段赤行挑眉笑得灿烂。
这无疑是北国迎接贵客最高规格的礼遇,解沉秋身后的曲肃被甲胄包裹隐藏的脸上却陡然变色。
北国色以白为尊,用白马招待贵客自然无错,问题出在这马的数量上。
所谓天子驾六,这是仅有洛朝皇帝才配登上的舆车!
登六马之车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教西王与无名女子同车则是冒犯与屈折。尤其,行车时北国世子必将光明正大地御马立于众人之先。
天渊云泥,油然可见。
曲肃利剑顿时出鞘,便是僭越犯上牺牲己身,他也要将那六马的缰绳斩断,为自己主君、更是为西国尊严而战。
他的动作并不比解沉秋更快。仿佛背后长出眼睛一般,解沉秋头也不回地向后伸手,身体分明看不出半分晃动,然无比精准地将曲肃拔剑的手又推了回去。
短暂的瞬间,解沉秋的所思所想要更复杂些。曲肃认不出马车中的女子,他却不至于忘记自己母亲的模样。自幼时起,解殷就已经能看出与母亲的肖似。
既如此,段赤行给他的便是两个选择。承认兄长之称,同时登上解殷的车;又或是以西王的身份,登上那天子的座驾。
……很可惜,哪个选择他都不想要。
解沉秋向前数步,至段赤行马下微微抬头,提出向对方借用一条手巾。段赤行为这意料之外的要求笑容略敛,稍作犹豫后还是无从拒绝地向解沉秋伸出手。
手腕霎时被紧紧扼住,借着身体的遮挡,旁观者视线的死角处,二人迅速在手上过了几招,他始终无法摆脱解沉秋犹如铁爪的力道。
最终为避免被拖下马来的窘状,段赤行主动一跃而下。
身在北国,竟如此不给他北王世子留半分颜面。
段赤行落地站稳后重新抬起头,此时的他不再笑容满面,而是充满戾气地睨向牵着马缰的解沉秋,又在解沉秋视线与他相对之前望向了解殷的所在。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低声自语道。
哪怕没有南国,段赫也不会轻易放弃解殷这个好筹码;更何况南王似乎提出了那个老不死的无法拒绝、连段赤行都不知究竟的交易。
人群中有人牵一匹此前不知藏匿何处的白马而来,段赤行翻身上马,仿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重新覆上不羁的笑容面具,朝前几步作势邀解沉秋上马。
“天子座驾先行。”段赤行道,见解沉秋娴熟驭使他的爱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西王,请——”
此时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关于紧邻天子座驾后之次者。
段赤行仅为世子,而解沉秋为西国之主,本应尊者在前;然客随主便,主人一马当先亦是理所应当。
至于二马齐驱,最初便如此倒也罢了。可惜此番暗斗之后,两国间势必要分出个先后来。
正在这片刻僵持中,女眷乘坐的马车传出轻柔的呼唤:“表哥,我不大舒服。”
段赤行的目光分明显出不耐和不悦,然则终究被难以抑制的担忧占据上风,有些烦躁地调转马头去到车旁。
那是解沉秋曾在须艽眼中见过无数次的情意,对于解殷这些年的处境,不得不承认他安心了许多。
他并不常照镜子,否则他就会知道,同样的情意亦是长存于他眉目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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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开始相杀的第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