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
“什么？”
“西国来的那群人，全都被抓去祭了丹水。”
“真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和西国开战吧？我记得非战时不会……”
“听说是他们刺杀王上，太后一怒之下不顾朝臣的反对……你知道的，太后并非我们南国人，不知道触犯神灵的后果。”
“但是据说有王室血脉自愿陪祭，应当不至于……”
出城采莲的少女们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聊着近日国中流传的大事。
此处是南阳城，南国最北端的城邑。自南阳城而出，继续北上便踏进了洛朝王室的统治区，再行几日，就能直入洛京。
南阳城的南边正是解沉秋曾经去过的襄阳城，他也正是借由对乾溪城至于襄阳路线的熟悉，方才成功一路潜行至此。
解沉秋当然可以选择自襄阳城西行入秦岭，重走昔日他前来南国时的故途。但是荒野之中，难免有些无法预料的意外发生，他的目的是安全回到西国。
况且……
若以常理思考，显然是人烟稀少之地，被发现踪迹的可能性更小。既如此，他更要反其道而行。
相比于襄阳城那样专为驻军而修筑的边城，南阳城虽然也距离南国边境不远，但由于接近洛京，反倒颇为热闹繁华。
甚至连城中人的口音，都更有几分近似于解沉秋年少时在国都里听闻的腔调。
也是因此，当那两名少女闲聊的话语落进他耳中，他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她们究竟讲了何等慑人的内容。
解沉秋此时正如陆御昔日一般，藏身于南阳城外的水泽之中。他的长发虬结成一团，甚至刻意编进几根灰绿色的水草，脸上也涂满污泥。
麻衣勉强蔽体，由于连日在山野中逃亡，手臂和身躯都有不同程度的裸露和伤损。
如今这副落魄如同野人的模样，便是南国中身份最为低微的隶臣妾，都不会对这样的他多投注半分目光，只是皱着眉掩住口鼻厌恶地离开。
这正是解沉秋想要达成的结果。
看不到便罢，哪怕有任何人看见他，也不会将他与名满天下、似乎遥不可及的公子沉秋联系起来。
遮天蔽日的莲花下，解沉秋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的行迹。此处的水深已不足以让他完全藏身其下，但是他还是冒险靠得更近了。
他还想听得更清晰一点。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西国人不是说要来接他们的新王？为什么要刺杀……那王上究竟如何了？”
“哎呀——就这些事还是我那嫁到乾溪城的姐姐，她前日回娘家时说的，谁晓得为什么？要我说南国和西国的关系从来也没多好过，只是隔着够远。”
“和王室的关系都比和西国好些才对，真不知道当年先王为什么要收留西国的那位，招来如此祸事。”
“希望王上无事，否则……”少女停下手上的动作，神色露出一丝担忧，“先王即位时，国中就乱了些日子。听我姆妈讲，我生父就是那时去世的，她实在养不活我和姐姐才改嫁。”
莲花的根茎脆弱无依，然而于解沉秋这般对自己的身体控制精巧到极点的武者而言，抓取的一瞬间已足以让他借力。
两名少女乘坐着木制小舟，缓慢地在水泽中摇曳前行，她们自然不会防范着水中突然跳出个野人，还跳上她们的船去。
“南国……出什么事……了？”野人说话一字一顿，含混不清，仿佛才学会语言似的。
小舟一阵剧烈摇晃，好险没有翻过去。
狭窄的船身远不足以让少女们拉开安全距离，两人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跳下水去——长在水乡、以采莲为业的她们水性俱是上佳。
只是没料到那野人的动作那般迅速，像是料到了她们的反应似的，一手一个按住她们手腕，止住了她们的行动。
本是为了不与他人争抢才特意挑选的僻静角落，现下却成了危险的来源。
“冒犯了。”那人微微低头，分明可憎的形貌竟显出几分有礼和克制来，“我的……部族，有意并入，南国，族长……派我打探……”
“之前……被抓卖掉……做奴隶。”他说得很慢，也始终未曾放开手。但除了扣在手腕上的手指外，行动没有任何出格之处，甚至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少女们依然对他抱有警惕，但也对他的理由信了三分。
南国鬼神气氛浓重，除却祭祀时偶有血腥之举，对刑罚本身并不注重。然而此前西陵郡贩卖野人为奴之事却是惹来王上大怒，以极刑处理了一批贵族。
这件事自然在国中有所传闻。
“你想问什么？”那名消息更灵通些的少女安抚性地牵住另一名少女的手，她显然是两人中泼辣大胆些的那个，主动开口问道。
解沉秋本该直接发问的，但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张口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并非因为他所扮演的野人不熟南国官话，而是……
随着时间的流淌，少女们对他的忌惮终于少了些，善良的本性开始冒头。连温柔点的那个也放软了语调：“莫要着急，你慢慢说就是了，家里人晚些才会来接我们。”
解沉秋苦笑，即使他此时故意弯驼着脊背，两人也仍旧没有他肩高。他毕竟是个突兀出现的成年男子……
看起来也不过是和阿九年纪相仿，怎得如此没有防范之心。
想到不该想的人，又忆起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解沉秋终于定下心神，艰涩地求证道：“西国……刺杀？”
“哦，这个啊。是的，西国太宰陆驰当众刺杀王上不成，反被太史杀死。于是十日前太后下令，把整个使团的人都祭了丹水。”少女爽快地说明。
面前的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连佝偻的身体都更屈折了些。他松开手，没站稳似地倒退了一步，身形一闪险些掉下船去。
好在还是停住了。
两名少女都有些莫名地看着，男人咳得好像要将身体里的血肉都全部呕出来，最后甚至直接跪了下去。
但即使如此，也还是靠单手支着船板，一手捂住心口，才勉强定住了身体。
温柔的少女想要伸出手去扶他，却被同伴拦住上前的动作：“你没事……啊。”
“有点戒心啊你。”分明数落着好友，自己却也还是目露恻隐之色，“你生病了吗？我们南阳城的巫医很厉害的，他经常离开城邑为周边村落的人治病，不会介意你的身份。”
“不必……了。”男子咳了很久，最终侧头吐出一口血，染红一小片碧色的莲叶，“多谢。”
他说：“南国，很好。你们，也很好。”
“是我……不好。”
过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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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开始相杀的第十天